“你要跳诛仙台？”看守诛仙台的老天将迟疑地望着汪棠。

“嗯。”汪棠语气坚决。

老天将把一张离天书放在她面前：“诛仙台一跳，再无神仙缘。画押吧，诛仙冷静期十天，你再想想。”

汪棠咬破指尖，毫不犹豫地在离天书上摁了指印。

她就是要从九重天阙离开，与沈翘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真是奇了，好端端放着神仙不做，偏要回人间吃苦。”老天将望着汪棠的背影喃喃自语。

汪棠将斗篷向下拽了拽，诛仙台森冷的气息尚未散去，叫她打了个寒颤。

她七拐八拐绕到不远处的古神祠，跪在冰凉的玉阶上，双手合十：“古神保佑，小仙心意已决，但求来世能与爹娘重逢，偿前生所憾。”

她跪了太久，起身时有些踉跄。

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牢牢扶住，身披玄袍的沈翘神色紧张，眼里盈满担忧：“棠儿你前些日子感染风寒，怎么不在家中好好休养，反而跑来拜神？”

汪棠轻咳一声，他此刻靠得太近，近到让她闻到了他常用的龙涎香里那难以忽视的依兰香。

这是沈翘的师妹宋青鸾最爱用的香料，看来沈翘寻她之前，已经与宋青鸾缠绵过了。

汪棠眼神黯然。

沈翘拉起她的手，向古神祠外的黄金蛟车走去：“今后你不必向古神祈愿，无论你想要什么，我就算踏破九重天阙与十八层地府也会寻给你！”

听着这位俊美武神痴情的誓言，汪棠心中只觉讽刺。

她挤出一个笑容：“多谢神君厚爱。”

片刻后，四头黑蛟拉着黄金蛟车在祥云中穿行，沈翘打开食盒：“这是我请食神做的凤尾酥、千珍糕还有白玉虾饺，都是你在人间时爱吃的。”

天宫中的神仙大多辟谷。而汪棠一直保留做人的习惯，沈翘因此每年都拿出一半的俸禄与食神做交易。

在沈翘满怀爱意的注视下，汪棠忽然没了食欲。

黄金蛟车外传来侍女们的私语声：“你们记得武神大人娶妻时的排场吗？聘礼光是仙丹法器就堆了整整三十间库房！”

“记得！之前神妃生了重病，武神大人爬了九十九座仙山豁出半条命向医神求来一颗续命丹。”

“她做了五百年神妃，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武神大人还是这般宠她......”

沈翘勃然变色，汪棠在他发怒之前把虾饺塞进他口中。

他嫌弃地吐出来，又来抱汪棠，问她：“你说我们何时能有孩子？是不是为夫还不够努力？”

何时？此时就有，只是沈翘此生都不会知晓了。

回了武神殿，汪棠刚在贵妃榻上歇了片刻，一只雪白的狐狸便摇着狐尾钻入我怀中。

汪棠摸着小白柔滑的皮毛，心中满是不舍，它是她在这天宫最大的慰藉，只可惜跳诛仙台带不了它。

沈翘见她低落，便轻轻击掌，一群侍女从门外鱼贯而入，端着一盘盘瓜果站在汪棠面前。

“棠儿，我前些日子听你说梦话，要吃南方的莲雾，我不知何为莲雾，就让小仙寻遍了天界最南端的果子。”沈翘目光温柔地望着她。

汪棠眉心一跳。

她看着那些果子上还挂着新鲜的露水，怕是要小仙们日夜不停跑数十天才能这般新鲜地送过来。

沈翘既已不再一心一意爱她，为何还要对她展露深情？




汪棠抬眼看去，见宋青鸾立于高台上，红裙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腰：“今日是我师兄爱妻的生辰，鸾儿献舞一支。”

她抽出一条龙鳞做的长鞭，腰肢款摆，舞姿妖娆。

沈翘唇角微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的小师妹长大了。”

周围宾客见武神出言夸赞，也纷纷附和起来。

生辰宴的主角瞬间变成了宋青鸾。

汪棠对此毫不在意，淡然地自斟自饮。

见汪棠如此从容，宋青鸾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她越舞越近，冷不防将鞭梢甩到了汪棠脸上！

“啊！”汪棠痛呼一声，捂住左脸。

“棠儿！”沈翘手中的酒杯砰然坠地。

仙乐骤停，众宾哗然。

沈翘小心翼翼拉开汪棠的手，瞧见她的左颊横着一道狰狞血口，皮肉外翻。

“来人！快去请医仙——”沈翘的声音都在发抖。

宋青鸾故作担忧道：“都怪我舞技不精，要是这张漂亮的脸留疤了可如何是好？”

沈翘眼神阴郁：“你既知舞技不精，为何还要提着鞭子靠这么近？”

宋青鸾楚楚可怜地仰起脸：“师兄别生气，我今日献舞也是为了讨媚姐姐欢心呀。”

她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煞是惹人怜爱。

这声音让怒火未消的沈翘的语气软下来：“罢了，你回房反省，我今日要好好陪我的神妃。”

宋青鸾抽泣着走了。

沈翘陪了汪棠一整天，他先陪她看仙童戏，又陪她去花园赏菊，用晚膳时，宋青鸾的侍女金雀匆匆来报：“宋仙姬心口疼得厉害，还望神君去瞧瞧。”

沈翘不耐：“心口疼就找医仙，我又不会治病！”

金雀红着眼走了。

汪棠专心致志地剥着大虾，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白狐从桌下扑出，张口接住汪棠抛下来的虾仁。沈翘的目光被白狐吸引过去：“小白是不是又胖了？说来也怪，都捡回来五百年了也不见这狐狸化形。”

汪棠淡笑：“圆滚滚多可爱，不化形就不化形吧，一辈子只做无忧无虑的狐狸也挺好。”

天灯金光闪闪，灯下汪棠笑眼温柔。

沈翘痴痴地望着，仿佛又回到了五百年前的新婚之夜，身穿嫁衣的汪棠低眉浅笑，笑得柔媚又销魂。

“棠儿......”他心旌摇曳，一把攥住汪棠的手。

“哎？”

汪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拦腰抱起，抛进枕榻！

浓烈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挣扎间，汪棠忽然瞧见沈翘后颈上的吻痕，那么显眼，那么刺目，简直像一场明晃晃的挑衅！

“我月信来了！”汪棠尖叫一声。

沈翘身子一僵：“那你好好休息。方才金雀说青鸾心口疼，我去看看她。”

热闹了一整日的云霄阁重归寂静。

汪棠拿绸布拼命擦拭她被沈翘亲吻过的手臂和脖颈，她嫌不忠之人的吻，脏。

擦着擦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白狐察觉到主人的悲伤，摇着蓬松的尾巴挤进她怀里。

“我走之前，会把你托付给我的贴身侍女明珠，她一定会把你养的很好。”汪棠揉着白狐的耳朵，脸上的伤口被泪水浸得生疼。




“那今后我可就要与媚姐姐一同服侍师兄了！”

汪棠心碎欲裂。

二女共侍一夫？他们可真敢想！

汪棠从未如此清醒自己早已签了离天书。

那天过后，汪棠再也没迈出云霄阁一步。

沈翘提着礼物来了三次，每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第四次站在云霄阁门前，沈翘面露不耐：“棠儿，你的狐狸伤青鸾在先，青鸾还没说什么，你反倒闹脾气了。不就是只狐狸么，天界灵兽多得是，明日我再给你捉十只！”

汪棠一把拉开门：“那是小白！你捉一万只来也不是它！”

沈翘连忙趁势挤进来。

她面前的桌上铺满纸墨，沈翘抬眼望去，发现那些纸上画了好些白狐。

沈翘心想，汪棠是个重情的女子，连一只法力低微的白狐都念念不忘。

既如此，他若是告诉汪棠他要纳第二位神妃，她定会因为难以割舍与他几百年的感情，忍着委屈接受他的选择！

“神君若无事，就离开吧。”汪棠下了逐客令。

“其实也有一事，棠儿，你能不能跟青鸾道个歉？”沈翘吞吞吐吐地说。

汪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宋青鸾挑衅在先，又将她的小白掐到濒死，沈翘居然让她去跟宋青鸾道歉？

这对野鸳鸯害死了她相伴数百年的灵兽，反倒来逼她这个苦主低头认错！

他们莫不是疯了？！

“不可能。”汪棠冷冰冰道。

沈翘皱起眉：“那狐狸给青鸾的脚咬出两个血洞，青鸾被你打的口吐鲜血，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登门致歉！你如今闭门不出，是在同谁赌气？”

汪棠不答。

沈翘面露愠色，最终拂袖而去。

汪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有彻骨的漠然。

十天就快过完，她快要解脱了。

角落里的一块碎玉被日光照得璀璨，汪棠俯身捡起，忽然想起她尚为凡人时的日子。

她本是一国公主，却与敌国将军沈翘坠入爱河。

十七岁那年，汪棠被父皇嫁给了友国国君，临行前她乔装打扮上了战场，盼着被沈翘亲手杀死，好保全这份绝望的爱。

被沈翘的长剑贯穿胸口时，汪棠笑得痛苦又满足。

这份爱意被天道看中，她以血肉之躯飞升，在凡间留下一段神话。

而沈翘在战死疆场后，因战功赫赫受到民众和君王的祭拜，于鼎盛香火中化为武神。

后来，她与他在天庭相遇。

她本以为二人终于能做永世眷侣，却没想到，沈翘就这样轻易背叛了她！

汪棠苦笑一声，让侍女将沈翘昔日赠她的礼物都取出来，衣裙、珠钗、仙丹......尽数丢入火盆中烧的干干净净。

往日种种，就此灰飞烟灭。

宋青鸾忽然一病不起。

医仙束手无策，沈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直到那天，武神殿来了一个红衣真君，他掐指一算，顿时眉开眼笑：“武神大人，您师妹还有救。只不过，这救人的药引子是您神妃的心头血。”

“荒唐！”沈翘皱眉。

真君对沈翘耳语：“您师妹的血统有问题，她受了神族的法术，唯有血肉成仙的仙人血才能治愈她。”

沈翘犹豫片刻，终究决定取汪棠的心头血。




她轻叹一声，拿起莲雾咬了一口。

宋青鸾的侍女就在这时闯了进来：“武神大人不好了！宋仙姬身子不适咳得喘不过气，您去看看吧。”

沈翘神色一凛，猛然起身。

他犹豫着看向汪棠：“棠儿，青鸾是我的师妹，如今她暂住武神殿，于情于理我都得照拂她。”

汪棠忽觉口中莲雾苦涩无比。

但她平静点头：“神君去吧，莲雾滋味甚美，多谢神君。”

这样的事已经不止一次了。

自从宋青鸾住进武神殿，身子就频频不适。而她每次身子不适，沈翘都会抛下汪棠去照顾她。当他再回到汪棠身边时，他的衣裳总会带着一股甜腻的依兰香，就连贴身里衣都被浸透了！

忽闻“吧嗒”一声，沈翘腰间的香囊掉了下来。

汪棠俯身拾起，却发现这枚香囊她从未见过，香囊正面用银线缝了只小小的鸾凤，针脚歪歪扭扭。

“我为你缝的麒麟香囊呢？”汪棠喃喃道。

沈翘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他劈手夺过那只香囊：“我不慎弄丢了，已派下人去找了。”

他顿了顿，用左手捏紧了衣角：“你别多心，这鸾凤香囊是青鸾练绣工时做的小玩意儿，我这做师兄的是想鼓励一下她，这才戴在身上。”

汪棠面色平静：“我知道了。”

“棠儿乖，早些睡，明日是你的生辰宴，可不许来迟啊。”沈翘她额前温柔地吻了吻，转身离开了云霄阁。

汪棠长叹一声。

做沈翘的神妃整整五百年，她还不知道吗？

每当他说假话，都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捏紧衣角，方才他分明就是在撒谎！

沈翘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汪棠苦笑一声，将颈上的梅花玉坠一把扯下，丢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什么武神宠妃？

什么人人艳羡的偏爱？

骗子！沈翘就是个温柔的骗子，这样虚伪的爱，她才不稀罕！

这梅花玉坠是她和沈翘尚为凡人时的定情信物。

沈翘曾向她发誓，无论几生几世，他都会从人群中一次次找到她，爱上她，再与她携手到白头。

海誓山盟脆如琉璃，五百年过去，沈翘违誓了。

当他第一次在汪棠面前提起他的师妹宋青鸾时，他眸中是无法掩饰的欢喜，此后的每一日他都徘徊在旧爱与新欢之间，拿不起又放不下。

汪棠踢开一片碎玉，抱紧白狐小声啜泣。

罢了，再过十天，她就要从诛仙台跳入人间。

既然沈翘对他的师妹心心念念，那她就还他自由。

翌日，汪棠吩咐侍女们为她盛装打扮。

这是她在天界最后一个生辰宴，她决定好好过。

沈翘十分重视汪棠的生辰，每年都要办一场无比奢华的宴席，今年也不例外。

仙乐飘飘，鸾凤盘旋，乐神座下十二仙姬轻歌曼舞，食神的仙童从灶房中端出一盘盘珍馐佳肴。

“棠儿，这是食神最拿手的鱼脍。”沈翘夹起薄薄的鱼片送到汪棠唇边。

她犹豫了一瞬，张口吃下。

女仙们的议论声飘了过来：“看见没？武神宠妻名不虚传，堂堂神君居然亲手给神妃布菜。”

“汪棠头上那支碧水金簪万金难求，是上古奇珍，就连天帝的女儿都买不到。”

“我夫君要是有武神一半的温柔，我都要去古神祠里烧高香喽！”

汪棠食不知味，而宋青鸾就在这时登上了高台。




翌日午后，汪棠带着白狐去花园散步。

“奇怪，神妃最爱的青菊都不见了。”侍女明珠纳闷儿道。

“昨儿夜里风凉，兴许是青菊打蔫，小仙们给撤下去了吧。”汪棠随口猜道。

“不是哦，是因为我对青菊的花粉过敏，沈师兄派人把青菊都扔出去了。”不远处传来宋青鸾的娇笑声。

汪棠一怔。

宋青鸾笑盈盈走来，亲热地拉起汪棠的手。

白狐发出一声威胁般的低吼。

宋青鸾扫了一眼白狐，凑到汪棠耳边低笑：“媚姐姐，你知道吗？师兄说他最爱我的细腰哦。”

浓郁甜腻的依兰香将汪棠笼罩其中。

汪棠眼眶通红，几欲作呕。

宋青鸾继续道：“如今我才是沈翘宠在心尖上的女人，每次他从食神殿里取回菜肴，都先拿到鸣凤楼任我挑！我不要的才会送到云霄阁。你呀，他早腻啦！”

汪棠紧咬嘴唇，直到咬出血才回过神。

白狐嗅到汪棠的血味，一心护主，扑上去咬宋青鸾的脚。

“哪儿来的白毛畜生！”宋青鸾狼狈地捂着裙摆跌坐在地。下一秒，她面露狠戾之色，狠狠掐住白狐的脖子，竟要活活掐死它！

“放开小白！”汪棠慌忙去掰她的手。

“这畜生咬伤了我，就该拿命赔罪！”宋青鸾冷笑着，更用力地掐下去。

眼看白狐奄奄一息，汪棠心急如焚，扬手丢了一个缚仙术。

按理说这缚仙术只会让神仙四肢无力，可是落在宋青鸾身上，居然让她呕出一口鲜血，倒地发抖！

汪棠愣住了。

“棠儿，你怎能伤害青鸾？”沈翘充满怒意的声音从汪棠身后传来。

“我没有......”

她没来得及解释，沈翘就皱眉打断她：“我亲眼瞧见青鸾被你打的口吐鲜血！若不是我恰巧路过，真不知你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师兄，都怪鸾儿不好，惹媚姐姐生气了。”宋青鸾娇弱地说。

沈翘瞧着地上濒死的白狐，一道拳风划过，瞬间叫它丧了命：“都是这畜生闹的！”

“小白！”

汪棠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用力捶打沈翘的胳膊，双眼通红地喊道：“你为什么要杀它！区区一个缚仙术，哪伤得了你自幼习武的小师妹！”

沈翘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一把抱起宋青鸾，快步离开。

汪棠的泪水一滴滴落入白狐的皮毛中。

她在花园里枯坐到傍晚。

夜风渐凉，她抱起白狐冰冷的尸首，缓缓往云霄阁走。

路过宋青鸾所居的鸣凤楼时，忽闻屋中传出暧昧的声响。

她抬手捏了个穿墙诀，瞧见屋内的兰闺绣室，这对师兄妹正在西施榻上。

宋青鸾香汗淋漓：“沈师兄，媚姐姐的狐狸死了，师兄还来陪我，媚姐姐不会讨厌我吧？”

“不过是死了只咬人的狐狸，她生什么气？”

汪棠踉跄了一下。

这五百年的情爱与时光，究竟算什么？

汪棠搂紧狐尸，眼里的悲伤一点点凝成绝望。

宋青鸾的声音愈发娇媚：“鸾儿不求名分，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不，我要你做我的另一位神妃，到时候与棠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