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点小说 女频言情 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无删减+无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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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雷

    男女主角分别是乔治爱米丽亚的女频言情小说《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无删减+无广告》,由网络作家“萨克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

章节试读

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
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够讨厌这么一个没用的好心人儿呢?可是如果将来我的地位比她高,那多美啊!不信我就到不了那么一天。”我们的小朋友一脑袋幻想,憧憬着美丽的将来。在她的空中楼阁里面,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她的丈夫,请大家听了这话别嗔怪她。小姐们的心思转来转去不就想着丈夫吗?她们亲爱的妈妈不也老是在筹划她们的婚事吗?利蓓加说道:“我只能做我自己的妈妈。”她回想到自己和乔斯·赛特笠的一场不如意事,心里难过,只能自己认输。
她很精明,决定在女王的克劳莱巩固自己的地位,舒舒服服过日子。因此在她周围的人,凡是和她有利害关系的,她都想法子笼络。克劳莱夫人算不得什么。她懒洋洋的,做人非常疲软,在家里全无地位。利蓓加不久发现不值得费力结交她,而且即使费了力也是枉然。她和学生们说起话来,总称她为“你们那可怜的妈妈”。她对于克劳莱夫人不冷不热,不错规矩,却很聪明的把大部分的心思用在其余各人身上。
两个孩子全心喜欢她。她的方法很简单,对学生不多给功课,随她们自由发展。你想,什么教育法比自学的效力更大呢?大的孩子很喜欢看书。在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书房里,有不少十八世纪的文学作品,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都是轻松的读物。这些书还是照例行文局的秘书在倒台的时候买下来的。目前家里的人从来不挨书架,因此利蓓加能够随心如意的给露丝·克劳莱小姐灌输许多知识连带着娱乐自己的心性。
她和露丝小姐一起读了许多有趣的英文书法文书,作家包括渊博的斯摩莱特博士①,聪明机巧的菲尔丁先生②,风格典雅、布局突兀的小克雷比勇先生③(他是咱们不朽的诗人格蕾④一再推崇的),还有无所不通的伏尔泰先生⑤。有一回克劳莱先生问起两个孩子究竟读什么书。她们的教师回答道:“斯摩莱特。”克劳莱先生听了很满意,说道:“啊,斯摩莱特。他的历史很沉闷,不过不像休姆先生⑥的作品一样有危害性。你们在念历史吗?”露丝小姐答道:“是的。”可是没有说明白念的是亨弗瑞·克林格的历史⑦。又有一回他发现妹妹在看一本法文戏剧,不由得有些嗔怪的意思,后来那教师跟他解释,说是借此学习法国人谈话中的成语,他也就罢了。克劳莱先生因为是外交家,一向得意自己法文说的好(他对于世事还关心得很呢!),听得女教师不住口的夸赞他的法文,心上非常欢喜。
①斯摩莱特(TobiasSmollett,1721—71),英国小说家。
②菲尔丁(HenryFielding,1705—54),英国小说家。
③克雷比勇(ClaudeCrébillon,1707—77),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
④格蕾(ThomasGray,1716—71),英国诗人。
⑤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作家,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⑥休姆(DavidHume,1711—76),英国哲学家,曾写过英国都铎王朝及斯丢亚王朝的历史。斯摩莱特曾写过英国历史。
⑦斯摩莱特的小说。
凡奥兰小姐的兴趣恰好相反。她闹闹嚷嚷的,比她姐姐卤莽得多。她知道母鸡在什么隐僻的角落里下蛋。她会爬树,把鸟窝里斑斑点点的鸟蛋偷掉。她爱骑着小马,像卡密拉①一般在旷野里奔跑。她是她爸爸和马夫们的宝贝。厨娘最宠她,可是也最怕她,因为她有本事把一罐罐藏得好好儿的糖酱找出来,只要拿得着,无有不偷吃的。她跟姐姐不停的拌嘴吵架。夏泼小姐有时发现她犯这些小过错,从来不去告诉克劳莱夫人。因为克劳莱夫人一知道,少不得转告她爸爸,或者告诉克劳莱先生,那就更糟。利蓓加答应保守秘密,只要凡奥兰小姐乖乖的做好孩子,爱她的教师。
①卡密拉(Camilla)是神话中伏尔西地方的皇后,她跑得飞快,因此跑过麦田,麦叶不弯,跑过海洋,两脚不湿。
夏泼小姐对克劳莱先生又恭敬又服帖。虽然她自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常常碰到看不懂的法文句子,拿去向他请教。克劳莱先生每回给她讲解得清清楚楚。他真肯帮忙,除了文学方面点拨利蓓加以外,还替她挑选宗教气息比较浓厚的读物,而且常常和她谈天。利蓓加听了他在瓜希马布传教团劝募会上的演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那关于麦芽的小册子也很感兴趣。有时他晚上在家讲道,她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来,口里说:“啊,先生,谢谢你。”一面说,一面翻起眼睛瞧着天叹一口气。克劳莱先生听了这话,往往赏脸和她握手。贵族出身的宗教家常说:“血统到底是要紧的,你看,只有夏泼小姐受我的启发而领悟了真理。这儿别的人都无动于中。我的话实在太细腻、太微妙了,他们是听不懂的。以后得想法子通俗化一些才好。可是她就能领会。她的母亲是蒙脱莫伦茜①一族的。”
①蒙脱莫伦茜(MaisondeMontmorency)是法国最有名的豪门望族之一,从十二世纪起已经公侯辈出。
看来这家名门望族就是夏泼小姐的外婆家,对于她母亲上舞台的事,她当然一句不提,免得触犯了克劳莱先生宗教上的顾忌。说来可恨,从法国大革命之后,流亡在外国的贵族无以为生的真不在少数。利蓓加进门没有几个月就讲了好几个关于她祖宗的轶事。其中有几个,克劳莱先生发现书房里那本陶齐哀字典①里也有记载,更加深信不疑,断定利蓓加的确是世家后裔。他好奇心那么强,甚至于肯去翻字典,难道是因为他对利蓓加有意吗?我们的女主角能不能这么猜测一下呢?不!这不过是普通的感情罢了。我不是老早说过他看中的是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吗?
①陶齐哀(D’Hozior)是法国有名谱牒学世家,祖孙叔侄都以谱牒学出名,此处所说的字典,是路易士·陶齐哀(LouisPierreD’Hozier,1685—1767)和他儿子安东·马列·陶齐哀(AntoineMarieD’HozierdeSerigny,1721—1810)合著的。
有一两回,他看见利蓓加陪着毕脱爵士玩双陆,就去责备她,说是不敬上帝的人才喜欢这玩意儿,不如看看《脱伦浦的遗产》和《靡尔非尔的瞎眼洗衣妇》这类正经书来得有益。夏泼小姐回说她亲爱的妈妈从前常常陪着特·脱利克脱辣克老伯爵和地·各内修院住持玩这种游戏。这样一说,这类世俗的玩意儿都可以上场了。
家庭教师笼络她东家的方法并不限于陪他玩双陆。她还在许多别的事情上为他效劳。她没有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前,毕脱爵士曾经答应把案卷给她消遣,如今她孜孜不倦的把所有的案卷都看过一遍,又自动帮他抄写信件,并且巧妙地改正他的别字,使他写的字合于时下沿用的体例。凡是和庄地、农场、猎苑、花园、马房有关系的一切事务,她都爱知道。从男爵觉得跟她做伴实在有趣,早饭后出去散步的时候总带着她——孩子们当然也跟着一块儿去。她向他提供许多意见,像灌木该怎么修剪,谷物该怎么收割,花床里怎么栽花,怎么套车,怎么犁田。夏泼小姐在女王的克劳莱不满一年,已经成了从男爵的亲信。本来毕脱爵士吃饭的时候常跟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先生说话,如今只跟她说话了。克劳莱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宅子里的主妇。她的新地位虽然高,可是她留心不去冒犯管厨房和管马房的体面佣人。对他们又虚心又客气。我们以前看见的利蓓加,还是个骄傲、怕羞、满腹牢骚的女孩子;现在可不同了。她的性情有了转变,足见她为人谨慎,有心向上,至少可说她有痛改前非的勇气。利蓓加采取了新作风,做人谦逊和顺,究竟她是否出于至诚,只要看她以后的历史就能知道。长时期的虚情假意,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恐怕装不出吧?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这女主角年纪虽小,经验可不少,行事着实老练。各位读者如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利蓓加聪明能干,写书的真是白费力气了。
克劳莱家里的两兄弟牙痒痒的你恨我我嫌你,因此像晴雨表盒子里的一男一女,从来不同时在家①。不瞒你说,罗登·克劳莱,那个骑兵,压根儿瞧不起自己的老家。他姑妈一年来拜访一次,他也跟着来,平常是不高兴回家的。
①男女两人一个是天晴的标记,一个是天雨的标记。
关于这位老太太了不起的好处,前面已经说过。她有七万镑财产,而且差不多已经收了罗登做干儿子。她最讨厌大侄儿,嫌他是个脓包,瞧他不起。克劳莱先生呢,也毫不迟疑的断定她的灵魂已经没有救星,而且说他弟弟罗登死后的命运也不会比姑妈的好。他常说:“她这人最贪享受,而且眼里没有上帝,老跟法国人和无神论者混在一起,我一想起她这危险的处境就忍不住发抖。她离死不远了,竟还是这么骄奢淫佚,爱慕虚荣。而且她一味的糊涂,开口亵渎神明,想起来真叫人担心。”事情是这样的,他每晚要花一个钟头讲道,老太太一口回绝不要听。如果姑妈单身到女王的克劳莱作客,他的经常晚祷便不得不停止。
他父亲说:“毕脱,克劳莱小姐回来的时候别讲道。她写信来说她最讨厌人家传道说法。”
“唷,佣人们怎么办呢?”
毕脱爵士答道:“呸!佣人们上了吊我也不管。”儿子的意思认为听不到他的讲道比上吊更糟。
他这么一辩驳,他父亲就说:“怎么了,毕脱,难道你愿意家里少三千镑一年的进款吗?你不能这么糊涂吧?”
克劳莱先生答道:“比起咱们的灵魂来,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反正老太太的钱不给你,对不对啊?”克劳莱先生也许竟是这个意思,也未可知。
克劳莱小姐的生活的确腐败得很。她在派克街有一所舒服的小宅子,每逢夏天上哈罗该脱和契尔顿纳姆避暑,因为在伦敦应酬交际最热闹的时候她老是吃喝得太多,非得活动活动不可。所有的老姑娘里头,算她最好客,兴致也最高。据她自己说,当年她还是个美人儿呢!(我们知道,所有的老婆子当年都是美人儿。)她谈吐风趣,在当时是个骇人听闻的激进分子。她到过法国;听说她在哪儿有过一页伤心史,竟爱上了圣·于斯德①。她从法国回来以后,一直喜欢法国小说、法国酒和法国式烹调。她爱看伏尔泰的作品,背得出卢梭②的名句,把离婚看得稀松平常,并且竭力提倡女权。她屋子里每间房里都有福克斯先生③的肖像。这位政治家在野的时候,她大概跟他在一块儿赌过钱。他上台之后,她常常自夸,说毕脱爵士和女王的克劳莱选区另外的一个代表所以肯投票选举福克斯,都是她的功劳。其实即使这位忠厚的老太太不管这事,毕脱爵士也会选福克斯的。这了不起的自由党员去世以后,毕脱爵士才改变了原来的政治见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①圣·于斯德(LouisdeSaint-Just,176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②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21—78),和伏尔泰同时的作家,主张解除束缚,回到自然,对当时法国人的思想极有影响,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③福克斯(CharlesJamesFox,1749—1806),英国政治家。他很有学问,可是很爱赌。
罗登小的时候,这好老太太就很喜欢他,把他送到剑桥大学去读书(因为哥哥进的是牛津大学,因此存心和哥哥对立),两年之后,剑桥大学当局请他不必再去了,姑妈便又替他在禁卫军里捐了个军官的位置。
这年轻军官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那时英国的贵族都爱拳击,猎田鼠,玩壁球,还爱一个人赶四匹马拉的马车。这些高超的学问,罗登没一门不精通。他属于禁卫军,责任在保卫摄政王的安全,因此没有到外国去打过仗。虽然这么说,他已经和人决斗了三次(三次都因为赌博而起,因为罗登爱赌爱得没有节制),可见他一点儿不怕死。
“也不怕死后的遭遇,”克劳莱先生一面说,一面翻起黑莓颜色的眼珠子望着天花板。他老是惦记着弟弟的灵魂。凡是有什么人意见和他不合,他就为他们的灵魂发愁。好些正经人都像他这样,觉得这是一种安慰。
克劳莱小姐又糊涂又浪漫,瞧着她的宝贝罗登仗着血气之勇干这些事,不但不害怕,在他决斗过后还代他还债。她不准别人批评他的品行,总是说:“少年荒唐是普通事。他那哥哥才是个脓包伪君子,罗登比他强多了。”

第五章我们的都宾
凡是在斯威希泰尔博士那有名的学校里念过书的学生,决不能忘记克甫和都宾两人打架的经过和后来意想不到的结局。学校里的人提起都宾,都叫他“嗳唷,都宾”,“嗨嗨,都宾”,其余还有许多诨名儿,无非是小孩子们表示看不起他的意思。他是全校最迟钝、最没口齿,而且看上去最呆笨的一个。他的父亲在市中心开了个杂货铺。据说斯威希泰尔博士在“互惠原则”之下收他入学。换句话说,他爸爸不付现钱,却把货物来抵学膳费。都宾的成绩很差,几乎是全校学生的压尾。他穿的灯芯绒裤子和短外衣都太紧,一身大骨头在绷破的线缝里撑出来。在学校里,他就代表多少磅的茶叶、蜡烛、蓝花肥皂、梅子等等——其中一小部分的梅子是用来做梅子布丁的。有一天,一个学生偷着进城去买脆饼和嫩猪肉香肠,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送货车,恰巧是伦敦泰晤士街都宾和瑞奇合开的杂货食油店派来的,送货的正在把他家的货色从车子里搬出来。那天可真够都宾受的。
从此之后都宾就没有太平日子了。同学们取笑他,说的笑话又尖酸又刻毒。一个口角俏皮的说:“哈,都宾,报上登了好消息啦!砂糖涨价了,孩子。”另一个计算着说,“如果洋油蜡烛卖七便士半一打,都宾一共值多少钱哪?”于是旁边的小混蛋们便哄然大笑,连助教也笑。他们一致认为做零售商是最下流低贱的职业,应该给有身分的上等人瞧不起。这种见解当然不错。
都宾背着人对那个使他受这些苦恼的小孩儿说道:“奥斯本,你的爸爸其实也不过是个做买卖的。”那孩子骄傲地答道:“我的爸爸是上等人,有自备马车。”威廉·都宾听了这话,躲在运动场犄角上的一间屋子里闷闷的伤了半天心,因为那天恰巧有半日假期。咱们小的时候谁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恼?凡是心地忠厚的孩子,受了欺负格外觉得不平,受了轻慢格外觉得畏缩,有人委屈他,他比别的孩子更伤心,有人抚慰他,他也会感激得脸上放光。这么温顺的好孩子,往往给你们做老师的侮辱、虐待和冷淡。他们错在什么地方呢?不过是不会做算术,或是不会念拉丁文,其实那拉丁文本身就是不通的。
威廉·都宾因为不会拉丁文,读不好伊顿中学①出版的拉丁文文法这本了不起的书,所以在斯威希泰尔学校里老是得末一名。他还在低班,和那些粉红脸儿、穿罩袍的小不点儿在一起上课,可怜还是比不上他们。他拿着卷了书角的初级读本,穿着紧得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委委顿顿,痴痴呆呆的跟一群小人儿排在一行,简直像个大怪物。学校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作弄他。他们把他那已经太小的裤腿缝起来,把他床上的被褥带子铰断,把水桶跟长凳推倒在地上,好叫他把脚胫撞得生痛。而他呢,也每回都撞上去。他时常收到一个个小包,拆开一看,却是自己家里出卖的肥皂和蜡烛。连一点儿大的小孩儿们也都打趣过都宾。他虽然委屈,可是忍气吞声,从来不抱怨。
①英国著名的贵族化公立学校。
克甫的地位刚刚相反。他是斯威希泰尔学校里的时髦公子,大家捧他为大王。他偷偷的带酒到学校里来喝。他跟城里的孩子打架。到星期六,家里会送小马来接他回家。他房间里还有大靴子,专为假期里穿了打猎用的。他有一只金表,又像校长一样,会吸鼻烟。他看过歌剧;演戏的名角儿谁高谁下他都知道。照他看来,基恩先生比坎白尔先生①还高明。他能够在一小时以内一口气读完四十首拉丁诗。他还会写法文诗。他有什么不懂,什么不能的呢?据说连校长都怕他。
克甫是学校里的无敌大王。他神气活现的统治一批顺民,不时的欺负他们。同学们有的替他擦鞋,有的替他烤面包,有的做小打杂,整整一夏天,每天下午他打球的时候给他捡球。他最瞧不起“无花果儿”②,虽然一见面就讥笑谩骂,可是从来不屑和他对面谈话。
有一天这两位小爷在私底下闹起意见来了。无花果儿一个人在课堂里辛辛苦苦的写家信,克甫走来,说是有事使唤他出去走一趟。好像是叫他去买甜饼。
①基恩(Kean)和坎白尔(Kemble)两家父子兄弟都是名演员。这里指的是小坎白尔(JohnPhilipKemble,1757—1823)和老基恩(EdmundKean,1787—1833),两人同时争名。
②无花果儿(figs)这字有侮慢的意思。
都宾答道:“我不行,我得先把这封信写完。”他的信里面好多别字,涂改的地方也不少。可怜写信的人在上面费了不少的心思、力气和眼泪,因为这是写给妈妈的信。他的妈虽然不过是个杂货铺的老板娘,住在泰晤士街店房的后间,可是倒真疼儿子。
克甫先生一听这话,一把抢了信纸问着他说:“你不行吗?你不行吗?我倒要请问你,干吗不行?明天再写信给无花果儿妈妈不是一样的吗?”
都宾急了,站起来说:“说话好听点儿。”
学校里的大公鸡高声说:“那你到底去不去?”
都宾刁嘴咬舌的说:“把信放下来。君子不看人家私信。”
克甫道:“好吧,现在你去不去?”
都宾大声呼喝道:“我不去,你要动手,我先把你揍个稀烂。”他跳过去抓起一个铅做的墨水壶,恶狠狠一脸凶相。克甫先生顿了一顿,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嗤笑着走掉了。从此以后他没有敢再惹杂货铺的小掌柜,不过说句公平话,他背后说起都宾,口气里总表示瞧不起。
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一天下午,太阳很好,克甫先生又碰上了威廉·都宾。这可怜虫正在运动场上一棵树下躺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天方夜谈》。别的孩子各做各的游戏,他远远的离开大家,心里几乎有些快活。如果咱们对孩子放松一些,做老师的不欺压学生,做父母的不坚持着引导儿女的思想,控制儿女的情感,我认为决没有害处。人的思想情感最难捉摸。譬如说,你我之间何尝互相了解呢?自己的孩子、父亲、街坊邻舍,心里在思量什么,咱们何尝知道呢?呆钝腐朽的成年人偏爱管教小辈,其实小孩子的思想比他们的高超神圣得多着呢。所以我认为做父母和做老师的尽可放任一些,决计没有妨碍,充其量不过是孩子们眼前少读点儿书。
威廉·都宾居然忘了现实,飘然出世,一忽儿跟着星伯达水手在金刚钻山谷里①,一忽儿跟着阿赫曼德王子和贝莱朋诺仙女在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山洞里(咱们也未尝不想到那美丽的山洞里去走一遭);忽然听得小孩儿尖声哭叫,打断了他有趣的白日梦。他抬起头来,看见克甫正在他前面痛打一个小学生。
①见《天方夜谈》星伯达水手第二次航海的故事。
被打的正是看见了送货车揭发都宾隐事的小子。可是都宾向来不念旧恶,对于年纪小的孩子更加不计较。只见克甫挥着一根黄色的球棍对那孩子叱责道:“你竟敢把我的瓶子打破,赫!”
这小学生的使命是爬过运动场的围墙,跑到四分之一哩路以外去赊购一品脱果露甜酒,然后不顾校长布置在外面的密探,再爬回到运动场里来。有一处地方,墙顶上的碎玻璃已经去掉,而且墙上还做了好几个凹进去的窝儿,进出可以方便些。不料他在爬墙的时候,脚一滑,不小心把瓶子摔破,甜酒泼掉了,自己的裤子也弄脏了。他心惊胆战的回到主人面前,虽然没有受伤,心里却慌得可怜。
克甫说:“你胆敢摔破瓶子!你这粗手笨脚的小贼。准是你偷看把甜酒喝了,假装摔破了瓶子。把手伸出来!”
球棍重重的打在孩子手上,扑的一声响。跟着是哼哼唧唧的哭声。都宾抬起头来。贝莱朋诺仙女和阿赫曼德王子立刻躲到山洞深处。星伯达水手也给大鹏鸟背着飞出了金刚钻山谷,直上云霄。老实的都宾眼前仍旧是现实生活。他看见大孩子在无缘无故的欺负小孩子。
克甫喝道:“把那只手也伸出来。”那小学生痛得面目改形。都宾看了止不住索索地抖,穿在又旧又小的衣服里面的整个身子紧张起来。
“吃我这一下,你这小鬼!”克甫先生一面嚷嚷,又把球棍打孩子的手心。——太太们别怕,在学校里,个个孩子都经过这一套,你们自己的孩子将来准会挨打,也准会去打别人。球棍儿打下去,都宾就跳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在公立学校里,大学生虐待小学生跟俄国人用靴子抽打罪犯一般,向来是合法的。你从这方面看,抗拒受罚简直是丢脸的事。也许都宾是傻好人,看了暴虐的行为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也许他早已要想报复;克甫这神气活现的小霸王,专爱欺负弱小,一切的光荣归他一身,一切的礼仪为他而设,大家给他搴旗,打鼓,举起手对他行礼,看了叫人忍不住要和他较量一番,比比高下。且不管都宾的动机是什么,只见他一跃而起,尖声叫道:“住手!
你再欺负小孩儿,我就——”
克甫真没有料到他会多管闲事,说道:“你就怎么样?——手伸出来,小畜生!”
都宾回答他上半截的问题说:“我就把你一顿痛打,叫你尝尝一辈子没尝过的滋味。”小奥斯本流着泪,喘着气,看见有人出其不意的替他打抱不平,诧异得不敢相信,只抬头望着他。克甫的诧异也不在奥斯本之下。你如果能够体味先王乔治第三听得北美洲殖民地叛变时候的心情,或是狂妄的歌利亚①看见矮小的大卫走上前来要求决斗时的感觉,才能领略雷杰耐尔·克甫受到都宾的挑战,心里是怎样一回事。
①指《旧约·撒母耳记》上卷第十七章所载大卫王打败巨人歌利亚的故事。
克甫按照打架前的惯例,说道:“上完课来。”他顿了一顿,向对手看了一眼,仿佛说:“在这一段时间以内,你快把遗嘱写好,把后事也交代清楚。”
都宾答道:“随你的便。奥斯本,你做我的助威人吧。”小奥斯本答道:“也好,你爱怎么就怎么吧。”你知道的,他爸爸有自备马车,倒叫这种人替他打抱不平,不免觉得丢面子。
打架开始的时候,他嘴里虽然叫着“打呀,无花果儿!”心里老大不好意思。这次出名的打架,在起初的两三个回合中,在场的学生除他之外没一个肯这样帮腔。克甫微微的冷笑着,样子轻松愉快,倒仿佛在跳舞会里作耍呢。他对于拳法很有研究,拳头连连落在倒楣的对手身上,接连三次把他打倒在地。都宾跌倒一次,大家就欢呼一声。人人都急于要向征服者表示忠诚,能够向他屈膝,在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小奥斯本一面把他的打手扶起来,一面想道:“他们打完架以后,我可要好好的挨一顿揍了。”他对都宾道:“无花果儿,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他不过打我几下,我也受惯了。”无花果儿那时四肢发抖,鼻孔出烟,把助威的推在一边,再打第四个回合。
头上三个回合,都是克甫开的拳。他不容对方有还手的机会,而都宾又不会躲闪,因此这一回都宾决计自己先动手。他生来左手着力,便挥动左臂,用尽全身力气打了克甫先生两拳,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一拳打在他罗马式的鼻子上。
这一回,倒下去的是克甫,四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小奥斯本做出内行的样子,拍拍都宾的背说:“喝,打得好,再用左手揍他吧,无花果儿,我的孩子!”
这场大战的下半截,无花果儿惊人的运用左手,克甫每一回都被打倒。到第六合上,叫“打呀,无花果儿!”的人跟叫“打呀,克甫!”的人数目竟也差不多了。打到第十二合,克甫垮了台。他精神不聚,既不能攻,又不能守,而无花果儿倒像清教徒一般镇静。他脸色苍白,睁着发光的两眼,下唇破了一个大口子,不停的流着血,样子又凶狠又怕人,旁边看热闹的人给他吓得心惊胆战的大概不少,可是他勇敢的对手倒还准备再打第十三合。
如果我有那比哀的笔①,或者文章写得像蓓尔公司生活画报②上的一样好,那么我一定要把这场决斗好好的描写一番。这简直跟禁卫军最后的袭击相仿佛(不过那时滑铁卢大战还没有发生,我只能说这次打架跟后来禁卫军最后的袭击相仿佛)。耐将军③的队伍向圣·拉埃山进攻,十万大军扛着密密麻麻的刺刀,二十根旗杆上面插着老鹰的标帜。山上吃惯牛肉的粗壮英国大兵发喊冲锋,跳下山和敌人拼死搏斗。这次打架,两方面的精神也可以和他们相比。换句话说,克甫虽然趔着脚,一跌一撞的,可是仍旧满腔勇气,又赶上前来,给那卖无花果的左手一拳打在鼻子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①那比哀(SirWilliamNapier,1785—1860),英国的大将兼历史家,以善描写战争出名。
②蓓尔公司伦敦生活画报(Bell’sLifeinLondon)专报导拳击赛马等事。
③耐将军(MiclialNey,1769—1815),法国总司令。
无花果儿的对手啪的倒在草坪上,那干脆的劲儿就像有一回我看见贾克·斯巴脱把弹子一下子打进窟窿一样。无花果儿看了说:“我想这下子他爬不起了。”打手倒地所允许的最长的时间已经到了,却不见雷杰耐尔·克甫先生爬起身来,不知道他是不能起来呢,还是不肯起来。
所有的学生都为无花果儿欢呼,叫得一片响,听的人准以为无花果儿一起头就是他们一致拥护的好汉。后来他们叫得斯威希泰尔博士也听见了,从书房里出来查究外面为什么大呼小叫。他当然威吓着说要把无花果儿重重打一顿,幸而那时克甫已经醒过来了,正在洗伤。他站起来说:“先生,是我不好。无花果儿——都宾没有错。我在欺负小学生,他打得好。”他做人这么大气,不但免了他的征服者一顿打,而且从新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他这次大败,险些儿失去了民心。
小奥斯本写家信的时候,就报告这件事:三月十八日立却蒙休格开恩大厦亲爱的妈妈:我希望你身体很好。请你给我送一个蛋糕来。我还要五个先令。克甫和都宾打过架了。你知道的,克甫是学校里的大王。他们打了十三合,都宾打的胜仗。所以克甫现在只算二大王。他们打架都是为了我。克甫因为我摔破一瓶牛奶,就打我,无花果儿不让他打。他的爸爸是开杂货店的,所以我们叫他无花果儿。那铺子在市中心泰晤士街,是无花果儿和瑞奇合营的商店。我想他既然为我跟人打架,你以后应该到他爸爸铺子里去买糖跟茶叶才对。克甫本来每星期六回家,可是这次不行了,因为他两个眼睛都打青了。他有一匹小白马来接他回家,还有一个穿号衣的马夫来陪他。马夫骑的是栗色的母马。我希望爸爸也给我一匹小马。
你的儿子乔治·赛特笠·奥斯本代我问候小爱米。我正在用硬纸板替她做一辆马车。我不要香草子蛋糕,我要梅子蛋糕。
自从都宾打了胜仗之后,同学们异乎寻常的尊敬他的人格。无花果儿这名字本来含有侮辱的意思,后来却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和最体面的诨名儿之一。乔治·奥斯本说:“他爸爸开杂货铺究竟不是他的错。”乔治年纪虽然小,在斯威希泰尔学校里的小学生队里倒很有人缘,所以他说的这话很受赞赏。大家公认都宾出身下贱是不得已的事,因此而看轻他本人是很卑鄙的。老无花果儿这名字到后来只表示大家喜欢他,对他关心,连那鬼鬼祟祟的助教也没敢再笑他。
环境好转之后,都宾的兴致也高了,功课上有了惊人的进步。了不起的克甫亲自帮他的忙。他这么屈尊降格,都宾觉得十分希罕,脸都红了。克甫教他读拉丁诗,在休息的时候抽空替他补课,把他从低班拉上中班,真叫人得意。不但如此,他还帮他把中班的功课做得很像样。大家发现都宾虽然读不好古典文学,做起算术来倒是出人头地的快。夏天里公开考试,他代数考了第三名,得到一本法文书算是奖品,个个人都为他高兴。校长当着全校师生和来校参加典礼的家长和来宾把《戴笠马克》这本有趣的传奇①赠给都宾,书上还写了他的名字古利爱尔莫·都宾②。可惜你没看见他妈妈脸上的得意。所有的学生一致鼓掌表示对都宾赞赏和拥戴。他拿了奖品回到原座,一路上红着脸不断的绊跟头,他踩痛了多少人的脚,谁也数不清,他的傻样儿谁也形容不出。他的爸爸都宾老头儿第一回对于自己的儿子瞧得起,当众赏给他两个基尼。这些钱他大半化在同学身上,请他们大吃一顿。暑假以后回学校的时候,他穿了后面开叉的外套,像个大人了。
①法国作家费内龙(Fenelon)的作品。
②(Gulielmo就是拉丁文的William,英国学校的名单常将学生的名字拉丁化。
都宾天生是个谦虚的小后生,没想到转运的原故全是他自己器量大,做人豪爽。他偏偏要把一切功劳都推给乔治·奥斯本,认为好运都是他给带来的。他对于乔治深切的爱护;这么真诚的友谊,只有在孩子的心里和美丽的神话中间才找得着。譬如粗野的奥生给凡仑丁收服以后,对于这神采奕奕的年轻勇士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情①。都宾拜倒在小奥斯本面前,死心塌地爱他。他没有认识奥斯本之前,已经暗暗的佩服他。如今更成了他的听差,他的狗,他的忠仆星期五②。他相信奥斯本尽善尽美,是一切凡人里头最漂亮、最勇敢、最活泼、最聪明、最大器的。他把自己的钱分给他用,买了不知多少礼物送给他,像小刀、铅笔匣、金印、太妃糖、模仿鸟叫的小笛子,还有大幅彩色插图的故事书,里面画着强盗和武士。这些书里都有题赠,写明送给乔治·赛特笠·奥斯本先生,他的好朋友威廉·都宾敬赠等等字样。乔治原是高人一等的,都宾既然对他表示忠诚,向他纳贡,他也就雍容大度的收下来。
①法国的神话,在1550年前后传到英国。奥生和凡仑丁原是兄弟。奥生自小给熊衔去,成了野人,后来给凡仑丁收服。
②《鲁滨逊飘流记》里鲁滨逊的仆人。
到游乐场去的那一天,奥斯本中尉到了勒塞尔广场,就对太太小姐们说:“赛特笠太太,我希望您这儿有空位子。我请了我们的都宾来吃晚饭,然后一块儿上游乐场。他跟乔斯差不多一样怕羞。”
胖子得意洋洋的对利蓓加小姐看了一眼说道:“怕羞!得了吧!”
奥斯本笑道:“他真的怕羞。当然你风度翩翩,跟他不能比,赛特笠。我去找你的时候在贝德福碰见他,就告诉他说爱米丽亚小姐已经回家,咱们大家今儿晚上都准备出去乐一宵。还有,我说他小时候在这儿作客,打破五味酒碗的事,赛特笠太太也不计较了。太太,这件倒楣的事儿已经过去七年了呢,您还记得吗?”
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答道:“五味酒全洒在弗拉明哥太太的红绸袍子上。他这人真是拙手笨脚。他的妹妹们也不见得文雅多少。都宾爵士夫人昨儿晚上带了三个女儿也在海贝莱。
唉,她们的腰身好难看哪!”
奥斯本顽皮地说道:“副市长有钱得很呢,是不是?我娶了他的女儿倒挺上算的,你说怎么样,太太?”
“你这傻东西!瞧你的黄脸皮,谁肯要你?”
“我的脸皮黄吗?您先看看都宾的脸再说,他生了三回黄热病,在那索生过两回,在圣·葛脱生过一回。”
赛特笠太太说:“得了。我们瞧着你的脸已经够黄的了。爱米,你说对不对?”爱米丽亚小姐红了脸一笑。她看着乔治·奥斯本先生苍白动人的脸儿,和他本人最得意的、发亮卷曲的黑胡子,心里觉得在全国的军队里,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这么一个脸庞儿,这么一个英雄好汉。她说:“我倒不在乎都宾上尉的脸色和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反正我总会喜欢他的。”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都宾是乔治的朋友,处处护着他。
奥斯本说道:“军队里谁也比不上他的为人。他做军官的本事也比人强。当然啰,他不是阿多尼斯①。”他很天真的在镜子里对自己端详着,恰巧碰上夏泼小姐尖利的眼光盯住他看,不禁脸红了一下。利蓓加暗暗想道:“哈,我的漂亮少年,你是块什么材料可给我捉摸出来了。”这小姑娘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狐媚子。
①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爱情女神维纳斯的情人。
那天傍晚,爱米丽亚打扮好了准备上游乐场去颠倒众生。她穿了白纱长袍,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百灵鸟似的唱着歌,跳跳跃跃的走到客厅里,就见一个笨头笨脑的高个子迎着她鞠了一躬。这人粗手大脚大耳朵,一头剪得很短的黑头发,穿一身其丑无比的军服,上面钉着长方大扣子,头上戴一顶当时流行的硬边三角帽。他鞠躬的姿势,难看得谁也比不上。
这就是步兵第——联队的威廉·都宾上尉。当时他好多勇敢的伙伴都在半岛上立功①,而他的联队偏偏被派到西印度群岛去服务。后来他生黄热病,便回到家里来。
①英国联合了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国开战。战场就在伊比利亚半岛,西、葡两国的本土。
他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音很轻,楼上的太太小姐都没有听见,要不然爱米丽亚怎么会不怕羞,一路唱着进去呢?她的甜美的声音直闯进上尉的心里,就在那儿蜷伏下了。爱米丽亚向上尉伸出手来,他跟她拉手之前,先顿了一顿,心里想道:“怎么的?不久以前我看见的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你吗?那时候我刚刚正式发表入队,晚上我还倒翻了你们的五味酒碗。乔治·奥斯本将来要娶的原来就是你。好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乔治这家伙倒有福气。”他还没有跟她拉手,硬边帽子已经掉在地上,那时候他心里就这么盘算着。
自从都宾出了学校到咱们重新跟他碰头,这一段历史,我还没有细细儿说给大家听,可是聪明的读者看了前两页上面的对话,一定猜得出来。给人瞧不起的杂货铺老板成了副市长。他又是伦敦城市轻骑兵的上校。当年法国兵向英国进犯,他一腔热血,准备全力抵抗。奥斯本的爸爸在他联队里只是个毫不出色的警卫而已。他统带的士兵曾经受过英王和约克公爵检阅,他自己不但当了上校,做了副市长,还有爵士的封号。他的儿子加入了军队,小奥斯本跟他在同一个联队。他们两个相继在西印度群岛和加拿大服务。眼前军队内调,才回到家里来。都宾仍旧热心爱护奥斯本,对他非常慷慨,和他们同学的时候一样。
过了一会儿,这群了不起的人坐下来吃晚饭。他们谈到打仗立功,拿破仑小子和威灵顿公爵①,还谈到最近政府公报里的消息。当年正是英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每一期战报都登载着胜利的消息。两个年轻的勇士巴不得自己的名字也在光荣名单里出现,怨叹时运不济,偏偏所属的联队调在外面,没有机会立功。夏泼小姐听了这样叫人振奋的话,不由得眉飞色舞,赛特笠小姐却怕得直发抖。乔斯先生讲了几个猎虎的故事,又把格脱勒小姐和兰斯医生的一段姻缘也说完了。他把桌子上每一盘菜都送到利蓓加面前请她尝,自己也不停的大吃大喝。
①威灵顿(Wellington,1769—1852),英国大将,滑铁卢之战,拿破仑就败在他手里。
饭后小姐们走出饭间的时候,他跳起来替她们开门,风度的潇洒真有勾魂摄魄的力量。然后他回到饭桌上,慌慌张张的一连喝了几大杯红酒。
奥斯本轻轻对都宾说道:“他在壮自己的胆气呢。”出发的钟点到了,马车等在门口送他们上游乐场。

第四章绿丝线的钱袋
乔的恐慌继续了两三天;这可怜虫不肯回家,利蓓加小姐也不提他的名字。她全心都在赛特笠太太身上,对她必恭必敬,仿佛是感恩不尽的样子。这位好心的太太带她出去走走;到了百货商场,她说不出的高兴,到了戏院,她更是不住口的赞叹。一天,有人请她和爱米丽亚出去玩,临时爱米丽亚头痛,利蓓加宁死也不肯一个人去。她说:“全亏了你,我这孤苦伶仃的可怜虫才得到了温暖,尝到了快乐。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出去呢?”她翻起眼珠子瞧着天,绿眼睛里含着两包眼泪。赛特笠太太看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朋友心地厚道,实在招人疼。
每逢赛特笠先生说笑话,利蓓加便笑个不停,好像从心里乐出来,好性子的老先生不由得又得意又欢喜。夏泼小姐不但能讨这家主人的好,她见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在房里做果子酱,表示十分关心,就赢得了她的欢心。她再三叫三菩“先生”或是“三菩先生”,三菩听了心里很受用。她每回打铃使唤上房的女佣人,总对她道歉;态度谦虚,说的话又讨人喜欢。因此不但上房的主人疼她,连下房的佣人也爱她。
有一回,大家在看爱米丽亚从学校里要回来的图画。利蓓加翻到一张画儿,忽然痛哭流涕,转身走开了。那天正是乔·赛特笠第二次露脸的日子。
爱米丽亚慌忙跟出去打听她伤心的缘故。过了一会儿,好心肠的孩子非常感动的走回来,说道:“妈妈,你知道的,她爹从前是契息克的图画教员。我们那儿最好的画儿全是他的作品。”
“亲爱的,我常听得平克顿小姐说他从来不画画儿,只是裱糊装配一下子罢了。”
“妈,这种工作本来就叫裱糊装配啊!利蓓加瞧见这画儿,想起她爹从前干活的情形。忽然觉得——所以她就——”
赛特笠太太说道:“可怜这孩子真重感情。”
爱米丽亚道:“最好请她在这儿再多住一星期。”
“她跟我在邓姆邓姆碰见的格脱勒小姐一个样儿,不过皮肤白一些。格脱勒小姐如今嫁了炮兵部队里的外科医生叫兰斯的。你们知道吗,有一回第十四联队的奎丁跟我打赌——”
爱米丽亚笑道:“唷,乔瑟夫,这故事我们听过了,不用讲了。不如求妈妈写封信给克劳莱什么爵士,请他再宽限可怜的利蓓加几天。她来了,瞧她的眼睛哭的多红!”
利蓓加一脸甜甜的笑容,拉住好心的赛特笠太太向她伸出来的手,恭恭敬敬的吻了一下,说道:“我心上舒服点儿了。你们对我实在好,所有的人全好。”接下去她笑着加了一句说:“乔瑟夫先生,只有你不好。”
“天哪!我吗?老天爷!夏泼小姐!”乔瑟夫说着,恨不得马上就逃。
“可不是吗?我第一天碰见你,你就请我吃那么难吃的胡椒,真太忍心了。你没有亲爱的爱米丽亚待我好。”
爱米丽亚嚷道:“那是因为他跟你不大熟。”
她母亲接着说:“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就骂他。”
乔瑟夫正色说道:“那天的咖哩酱妙极了。妙极了。不过也许香橼汁搁得太少了一点——对了,是太少了一点。”
“洁冽呢?”
“天哪!你一吃洁冽就大声嚷嚷。”乔瑟夫想着当时的情形觉得很滑稽,忍不住放声大笑。可是像平常一样,笑到一半,忽然又住了口。
他们下去吃饭的时候,利蓓加对他说:“下回你给我点菜的时候,我可得小心点儿。我从前不知道男人喜欢叫我们这样老实的可怜虫受罪。”
“唷,利蓓加小姐,我怎么肯叫你受罪呢?”
她答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她说到这里,小手就把他的胳膊轻轻的捏了一把。刚一捏,她又惊慌失措的往后一缩,先对他瞅了一眼,然后低头望着楼梯上压地毯的小铜棍子。乔看见天真的女孩儿对自己这么温柔腼腆,仿佛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心里的真情,一颗心别别的跳将起来,这事我并不否认。
你们看,利蓓加在进攻了。斯文知礼的奶奶小姐们或许要骂她不害臊。可是你想,亲爱的利蓓加多么可怜,这些事情全得她亲自出马去做呀!不管你怎么高雅,家里穷得没了佣人,少不得自己扫地。女孩子没有亲爱的妈妈代她对付那小伙子,也只好自己动手。总算天可怜见,这些女的不常把本领施展出来,要不然我们再也挡不住她们的魅力。不管女的多老多丑,只要她们肯假以辞色,男人马上就会屈膝;这是绝对的真理。一个女人只要不当真是个驼背,有了机会总能嫁得着如意郎君。谢天谢地!亏得这些亲爱的小姐们都像野地里的畜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能耐,要不然准会把我们治得服服帖帖。
乔瑟夫走进饭厅的时候心里想道:“喝!这会儿我心里的感觉,就像我在邓姆邓姆看见了格脱勒小姐一模一样。”上菜的时候,夏泼小姐娇媚地向乔瑟夫请教,口气宛转柔帖,一半又像开玩笑。她和这家子的人已经混熟了,跟爱米丽亚更是亲密得像同胞姊妹。没结过婚的女孩子只要在一所房子里同住了十天,总是这样相亲相爱。
爱米丽亚好像在尽力帮忙利蓓加完成计划,要求乔瑟夫带他们到游乐场去。她说上一年复活节假期里,那时“她还在做小学生”,乔瑟夫答应过她的。她说:“现在利蓓加也在这儿,正是去的时候了。”
利蓓加道:“啊哟,多好哇!”她本来想拍手,可是她生性稳重,忽然记得自己的身分,连忙忍住了没拍。
乔说:“今儿晚上可不行。”
“那么明儿好不好?”
赛特笠太太说道:“明天你爸爸跟我得出去吃晚饭。”
她丈夫接口道:“赛特笠太太,我不必去了吧?那讨厌的地方潮湿得很,你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个胖子,去了不要伤风吗?”
赛特笠太太嚷道:“孩子们总得要个人陪着呀!”
做爸爸的笑道:“让乔去吧,他可是够大够胖的了。”他这么一说,连在碗盏柜子旁边的三菩也忍不住失声笑出来,可怜那肥胖的乔恨不得杀死他爸爸。
铁石心肠的老头儿接着说道:“快把他的紧身解开。夏泼小姐,洒些儿凉水在他脸上。要不咱们把他抬到楼上去吧!可怜的小宝贝儿要晕过去了。”
乔大声喝道:“我死也不受你这种话!”
他父亲嚷道:“三菩,把乔瑟夫先生的大象拉过来。到爱克赛脱市场去拉去。”爱说笑话的老头儿看见乔斯气得差点儿掉眼泪,才止了笑,拉着儿子的手说:“乔斯,我们在证券交易所的人都讲个公平交易。三菩,别管大象了,给我跟乔斯先生一人斟一杯香槟酒来。孩子,拿破仑那小子的酒窖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酒①。”
①香槟是法国出产的,所以这样说。
乔瑟夫喝了一大杯香槟酒,心平气和。一瓶酒没喝完,他已经答应带着两个女孩子上游乐场去。他身体有病,所以把那瓶酒喝掉了三分之二。
老头儿说道:“姑娘们一人得有一位先生陪着才行。乔斯忙着招呼夏泼小姐,准会把爱米丽亚丢在人堆里。到九十六号去问问乔治·奥斯本能不能来?”
我不懂为什么他一说这话,赛特笠太太就瞅着丈夫笑起来。赛特笠先生眼睛里闪闪发光,满脸顽皮的瞧着爱米丽亚。爱米丽亚红了脸低下头去。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儿才会这么娇羞,利蓓加·夏泼小姐就不行。自从她八岁那年在壁橱里偷糖酱给她姑妈捉出来之后,从此没有红过脸。爱米丽亚的爸爸说:“爱米丽亚应该写张条子给乔治·奥斯本,让他瞧瞧咱们在平克顿女校学的一笔好字。你记得吗?从前你写信给他请他十二晚上来,把字都写别了。”
爱米丽亚答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赛特笠太太对丈夫说:“约翰,这真像是昨天的事,你说对不对?”
他们夫妻住的是二层楼的一间前房,睡觉的地方装饰得像个帐篷,四围挂着花布幔子,上面印着鲜明别致的印度式图案,另外衬了淡红布的里子。帐篷里面的床上铺了鸭绒褥子,并排摆着两个枕头。当晚他们夫妻躺着说话,一对红喷喷的圆脸儿就枕着这两个枕头。太太戴的是镶花边的睡帽,先生戴的是式样简单的布帽子,顶上拖着一簇流苏。赛特笠太太因为丈夫难为了可怜的乔,正在对他训话。
她说:“赛特笠先生,你何苦逗那可怜的孩子,太不应该了。”
流苏帽子替自己辩护道:“亲爱的,乔斯的虚荣心太重,比你当年最爱虚荣的时候还糟糕。你也算利害的了。可是三十年前,——好像是一七八○年吧——倒也怪不得你爱俏。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我实在看不上乔斯那份儿拘拘谨谨的绔袴子弟习气。他实在做得太过火。亲爱的,那孩子一天到晚想着自己,只觉得自己了不起。太太,咱们还有得麻烦呢。谁都看得出来,爱米的小朋友正在拼命的追他。如果她抓不住他,反正有别人来接她的手。他那个人天生是给女人玩弄的。这话没有错,就等于我每天上交易所那样没有错。总算运气好,他没给咱们从印度娶个黑漆漆的媳妇儿回家。瞧着吧,不管什么女人钓他,他就会上钩。”
赛特笠太太狠狠的说道:“原来那丫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东西,明天就叫她走。”
“赛特笠太太,她跟别人不是一样吗?不管怎么,她总算是个白种人。我倒不在乎乔斯娶什么媳妇。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久,说话的声音停了,跟着起来的是鼻子里发出来的音乐,听上去虽然轻柔,却不很雅致。这时候,在勒塞尔广场证券交易所经纪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家里真是悄无声息,所能听得到的只有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和守夜人报时的叫声。
到了第二天早上,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也不再打算把她隔夜说的那话儿认真做出来。天下最近人情、最深刻、最普通的感情莫过于为娘的妒忌心,可是赛特笠太太瞧着利蓓加不过是个温柔谦逊的家庭教师,对自己又感激,总不至于胆敢攀附像卜克雷·窝拉的收税官那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她已经替利蓓加写信去要求延迟几天再上工,一时也难找借口赶她出门。
温柔的利蓓加合该交运,件件事都凑得巧,连天气也帮她的忙,虽然她本人起先并不知道上天的好意。原定到游乐场去的那天晚上,乔治·奥斯本已经来了;老两口儿要赴宴会,也已经动身到海百莱仓房的鲍尔斯副市长家里去了;忽然一阵大雷雨(这种雷雨只有上游乐场去的时候才碰得上),这几个年轻人没法出门,只好躲在家里。奥斯本先生好像一点儿不在乎。他跟乔瑟夫·赛特笠在饭间里喝了不少葡萄酒,两个人对坐着谈心。乔瑟夫见了男人向来爱说话,因此一面喝酒,一面把他最得意的印度趣事讲了许多。后来大家在客厅里会齐,爱米丽亚做主人,招待其余三位。四个年轻人在一起玩得很快乐,都说亏得下雨打雷,游乐场没有去成反倒有意思。
奥斯本是赛特笠的干儿子。二十三年来,这家子一向没有把他当外人。他生下一个半月的时候,约翰·赛特笠送给他一只银杯子。他长到六个月,又收到一件珊瑚做的玩意儿,上面挂着金的哨子和小铃。每逢圣诞节或是他假满回校的时候,老头儿总给他零用钱。他记得清清楚楚,乔瑟夫·赛特笠还揍过他一顿。那时候乔瑟夫已经是个大摇大摆的换毛小公鸡,他自己却还是个十岁的顽童。总而言之,乔治和这家朝夕相处,大家对他又好,当然在这里混得很熟。
“赛特笠,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把你靴子上的流苏铰了下来,你气得不得了。赛特笠小姐——呃——爱米丽亚跟乔斯哥哥跪着,求他别揍小乔治,才免了我一顿好打。”
乔斯明明白白记得这件不平凡的事情,可是赌神罚誓说他早已忘了。
“你记得吗?你到印度去以前,坐了马车到斯威希泰尔博士学校里来看我,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个基尼。我一向以为你至少身高七尺,后来你从印度回来,我发现你不过跟我一样高,真是意想不到。”
利蓓加眉飞色舞的嚷道:“赛特笠先生太好了!临走还特地去看你,还给你钱。”
“对了,他倒不计较我铰他靴子上的流苏,真是难得。孩子们在学校里拿到零用钱,一辈子都记得。给钱的人自己也忘不了。”
利蓓加说:“我喜欢靴子。”乔斯·赛特笠最得意自己一双腿,一向爱穿这种漂亮的靴子,听了这话,虽然把腿缩在椅子下面,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乔治·奥斯本说道:“夏泼小姐,你是个挺有才气的画家,可以利用靴子事件做题材,把这庄严的景象画成一幅有历史性的画儿。赛特笠穿了鹿皮裤子,一手拿了铰坏了的靴子,一手抓住我的衬衫皱边。爱米丽亚高高的举起了两只小手,跪在她哥哥旁边。咱们还可以仿照简明读本和拼法本子里第一页插图的方式,给它加上一个堂皇的标题,里面包含着寓言的意味。”
利蓓加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画,等我——等我离了这儿再画吧。”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在场的人不由得可怜她命苦,都舍不得放她走。
爱米丽亚说道:“亲爱的利蓓加,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
利蓓加的神情更凄惨了,她道:“有什么用?到我离开你的时候更伤——更舍不得你了。”说着,扭过头去。爱米丽亚一听这话,忍不住哭起来。我在前面说过,这糊涂的小东西最不长进的地方就是爱哭。乔治·奥斯本觉得很感动,细细的端详着这两个姑娘。乔瑟夫·赛特笠低头看着自己心爱的靴子,大胸脯一起一伏,很像在叹气。
乔治说道:“赛特笠小姐——爱米丽亚,来点儿音乐吧!”他那时候忽然把持不住,几乎把她搂在怀里,当着大家的面吻她。她也对他看了一眼。如果说他们两个就在当时相看一眼之中发生了爱情,这话未免过份。两家的父母早已有心把他们两人配成一对,竟可以说这十年来,他们已经订下了不成文的婚约。
赛特笠家里的钢琴,按照通常的习惯,搁在客厅后间。那时天色已经昏暗,奥斯本先生当然比爱米丽亚眼睛亮,会在椅子凳子中间找路,因此爱米丽亚很自然的拉着他的手,让他领路摸到钢琴旁边去。他们一走,只剩下乔瑟夫·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两个人傍着客厅里的桌子对面谈心。利蓓加正在用绿丝线织一只钱袋。
夏泼小姐说:“家里的秘密是不问而知的。这一对儿已经把他们俩的公开了。”
乔瑟夫答道:“只等他做了连长,事情就算放定了。乔治·奥斯本是个顶呱呱的家伙。”
利蓓加道:“你妹妹是全世界最可疼的小人儿。谁娶了她真有福气。”说着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单身的男女在一起谈起这样细腻的话儿,彼此自然觉得亲密知心。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小姐的一番议论,我不必细写。照上面的一席话看来,他们的谈吐并没有什么俏皮动听的地方。要知道在普通的人家,在随便什么地方,说的话不过如此,只有那些辞藻富丽、结构巧妙的小说里才有例外。那时隔壁房里有人弹琴唱歌,他们说话的时候当然放低了声音,免得妨碍别人。其实隔壁的两个人专心在做自己的事,他们说得再响些也不妨事。
赛特笠先生居然能够大大方方、畅畅快快的和女人谈天,真是生平第一遭。利蓓加小姐问了他许多关于印度的问题,因此他得了机会把他知道的许多趣事说给她听。这里面有些是关于印度的,也有关于他本人的。他形容总督府里怎么开跳舞会,在大暑天他们怎么取凉,譬如在屋里装了手拉的风扇,门窗前面挂了打湿的芦帘等等。他讲到投奔在印度总督明多勋爵①门下的一大群苏格兰人,口角俏皮极了。然后他又说到猎虎的经验,说是有一回一只老虎发威,把他的象夫从象背上直拖下来。利蓓加小姐对于总督府的跳舞会心醉神往;听了苏格兰副官们的故事笑个不住,一面责备赛特笠先生不该这么刻薄。大象的故事可真把她吓坏了。她说:“亲爱的赛特笠先生,看你母亲份上,看你所有的朋友份上,以后快别干这种冒险的事,你非答应我不可。”
①明多勋爵(LordMinto,1751—1814),英国政治家,苏格兰人,1806年起任印度总督。
乔瑟夫拉起领子,答道:“得了,得了,夏泼小姐,危险只能增加打猎的趣味。”其实他只猎过一次虎,就是出乱子的那一回。可怜他几乎丢了性命,倒不是老虎咬他,却是在混战中受了伤。他说的话越多,胆子越大,竟鼓起勇气问利蓓加小姐那绿丝线钱袋是给谁做的。他的态度那么大方,那么随便,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心里着实得意。
利蓓加小姐柔媚地向他瞟了一眼,说道:“谁要,我就给谁。”赛特笠先生正要施展口才,说出一篇动人的话来。不想他刚刚开口说到:“啊,夏泼小姐,多么”——隔壁的歌声忽然停了。这样一来,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声音,窘得面红耳赤,连忙住了口,慌慌张张的擤着鼻涕。
奥斯本先生轻轻的对爱米丽亚说:“你听,你哥哥的口才真了不起。你那朋友真创造了奇迹了。”
爱米丽亚小姐答道:“奇迹创造的越多越好。”凡是像个样儿的女人没一个不爱做媒。爱米丽亚当然不是例外,心里只希望乔瑟夫能够娶了太太一同回印度。这几天来她和利蓓加朝夕相处,对她生了极深的感情,在她身上找出千千万万从前在学校里没有发现的德行和惹人怜爱的品性。小姑娘们的感情滋长得最快,像贾克的豆梗一般,一夜的功夫就直入云霄。①结婚以后这种痴情渐渐减退,也是极自然的事。一般情感主义者喜欢用大字眼,称它为“对于理想爱情的渴望”。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女人的情感平时只能零星发泄,必须有了丈夫孩子,情感收聚起来有了归宿,自己才能得到满足。
①穷苦的贾克得到许多仙豆,第二天起身,发现撒在园里的仙豆长得直入云霄。贾克攀附着豆梗上天,碰到许多奇遇。
爱米丽亚把自己会唱的歌儿唱完,觉得在后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时候,应该请她的朋友也来唱一曲才是。她对奥斯本先生说:“倘若你先听了利蓓加唱歌,就不要听我的了。”话是这么说,她也明知自己在哄人。
奥斯本道:“我对夏泼小姐先下个警告,在我听起来,爱米丽亚·赛特笠才是天下第一名歌唱家。这话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管。”
爱米丽亚答道:“你先听了再说。”
乔瑟夫·赛特笠客气得很,替利蓓加拿了蜡烛来搁在琴上。奥斯本表示他情愿就在黑地里坐着,可是爱米丽亚笑着反对,不肯再陪他,因此他们两个也跟着乔瑟夫先生过来。利蓓加唱得比她朋友高明得多,而且非常卖力,不过奥斯本有什么意见,别人当然管不着。爱米丽亚从来没有听见她唱得这样好,心里暗暗纳罕。利蓓加先唱了一支法文歌,乔瑟夫一个字都听不懂。奥斯本也老实承认自己听不懂。此后她又唱了好几支四十年前流行的叙事歌曲。歌词很简单,题材不外乎大英水手,英王陛下,可怜的苏珊,蓝眼睛的玛丽等等。据说从音乐的观点来看,这些歌曲并不出色。可是它们所表达的意思单纯近情,一般人一听就明白。现在咱们老听见唐尼隋蒂①的曲子,音调软靡靡的,内容不过是眼泪呀,叹气呀,喜呀,悲呀。两下里比起来,还是简单的民歌强得多。
①唐尼隋蒂(GaetanoDonizetti,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每逢唱完一支歌以后大家闲谈的时候,说的话也都是些很多情的话儿,和歌曲的内容相称。三菩送了茶点进去,就和厨娘一起站在楼梯转角听唱歌。厨娘听得眉开眼笑。连白兰金索泊太太也屈尊下就,跟他们站在一块儿听。
末了唱的一首短歌内容是这样的:——荒野里凄凉寂寥,大风呼呼的怒号,好在这茅屋顶盖得牢。
熊熊的火在炉里烧,
过路的孤儿从窗口往里瞧,
越觉得风寒雪冷,分外难熬。
他心慌意乱,手脚如绵,
急忽忽还只顾往前。
温柔的声音唤他回来,
慈爱的脸儿在门口出现,
到黎明,他不能再流连,
求上天对流浪者垂怜!
你听,那风吹到了山巅。
这支歌的内容和她刚才说的“等我离开了这儿”这句话含意相同。她唱到最后一句,声音沉下去咽住了。在场的人想起她即刻就要动身,连带着又想到她孤苦伶仃的身世。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喜欢音乐,心肠又软,利蓓加唱歌的时候,他听得心醉神往,到末了更觉得深深的感动。如果他胆子不那么小,如果方才由乔治安排,让他和赛特笠小姐两人仍旧留在前客厅,那么乔瑟夫·赛特笠就不会再做单身汉子了,我这小说也写不成了。利蓓加唱完了歌,起身拉着爱米丽亚的手一直向蒙眬的前客厅走去。这当儿可巧三菩托着一个盘子进来,里面有夹心面包和糖酱,还有发亮的杯壶。乔瑟夫·赛特笠一看见点心,立刻全神贯注。赛特笠老两口子吃过晚饭回家,看见四个年轻男女谈得很热闹,连他们的马车响都没有留心。只听得乔瑟夫说道:“亲爱的夏泼小姐,吃一小匙子糖酱吧。你刚才唱的真费劲——呃——真好听。应该吃点儿东西补补气。”
赛特笠先生接口道:“好哇!乔斯!”乔斯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在打趣他,慌得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就溜掉了。当夜他并没有一宵不寐睁着眼研究自己到底有没有爱上夏泼小姐,因为爱情并不能影响乔瑟夫·赛特笠的胃口和睡眠。不过他想到许多事情,譬如在印度下了办公厅之后听听那些歌儿多么愉快,利蓓加多么出人头地,又想到她的法文说的比总督夫人还好,在加尔各答的跳舞会上准会大出风头。他想:“谁也看得出那可怜的东西爱上了我了。跟那些出国到印度去的女孩子们比一比,她不见得穷到哪儿去。说不定我左等右等,反而挑着个不如她的。”他这么思前想后,就睡着了。
关于夏泼小姐在床上眼睁睁的估计“不知他明天来不来?”的情形,这里不必多说。第二天,乔瑟夫·赛特笠午饭以前已经到了,那不放松的劲儿和命运之神不相上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可算是他赏给勒塞尔广场的大面子。那天不知怎么,乔治·奥斯本到得比他还早,害得爱米丽亚好不心烦,原来她正在给契息克林荫道的十二个好朋友写信。利蓓加仍旧在做隔天的活计。卜克雷·窝拉的前任收税官坐着小马车回到家里,按照习惯,先把门环拍得一片响,在门口摆起架子乱了一阵,然后才费一大把力气迈步上楼,到客厅里来。这当儿奥斯本和赛特笠小姐彼此使眼色打电报,很有含蓄的瞧着利蓓加笑。利蓓加低头织钱袋,淡黄头发披在脸上,居然脸红起来。乔瑟夫一进门,她的心扑扑直跳。乔瑟夫穿了新的背心,发亮的靴子格吱格吱的响,累得喘不出气来。他又热又紧张,满面通红,羞答答的把个脸儿藏在厚厚的领巾里面。大家都觉得很窘。爱米丽亚更不行,几乎比当局者还慌张。
给乔瑟夫先生通报的是三菩。他嬉皮笑脸的跟在收税官后面,手里捧着两个花球。原来这傻大个儿居然会讨小姐们的好,早上在考文花园附近的市场上买了两束鲜花。现在的姑娘们太太们爱捧草蓬子似的大花球,底下还衬着镂空花纸;乔斯的两束鲜花虽然没有这么大,两个姑娘收了礼物倒很高兴。乔瑟夫送给她们每人一束,一面正色对她们鞠了一个躬。
奥斯本嚷道:“好哇,乔斯!”
爱米丽亚说:“多谢你,亲爱的乔瑟夫。”她如果不怕哥哥嫌弃,很想吻他一下子。拿我来说,如果爱米丽亚这样的小宝贝儿肯吻我,就是把李先生的花房都买下来也是愿意的。
夏泼小姐嚷道:“啊!可爱的花儿!多可爱的花儿!”她轻轻俏俏的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贴胸抱着花球,喜不自禁,翻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大概她先瞧了一眼,看有没有情书藏在花球里面,不幸什么也没有找着。
奥斯本笑着问道:“赛特笠,在卜克雷·窝拉你们是不是也用花朵儿传情达意啊?”
多情的公子答道:“得了,少胡说。花儿是在挪顿家买的。只要你们喜欢就好。嗯,爱米丽亚,亲爱的,我还买了一只菠萝蜜,已经交给三菩了。午饭的时候吃吧。这天太热,应该有点儿凉东西吃。”利蓓加说她从来没吃过菠萝蜜,非常非常想尝一下子。
他们这样谈着话,后来不知道奥斯本找了个什么推托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不懂为什么爱米丽亚也不见了,想来总是看着厨娘切菠萝蜜吧?反正到末了只剩下乔斯和利蓓加两个人。利蓓加继续做活,细长的白手指拿着发亮的针和绿颜色的丝线飞快的编结。
收税官说:“亲爱的夏泼小姐,你昨天晚上唱的歌儿真是美——依——极了。我差点儿掉眼泪。真的不骗你。”
“乔瑟夫先生,那是因为你心肠好。我觉得赛特笠一家子都是慈悲心肠。”
“昨晚上我想着那歌儿,睡都睡不着。今天早上我在床上就试着哼那调子来着。真的不骗你。我的医生高洛浦十一点钟来看我(你知道我身子不好,天天得请高洛浦来看病)。他来的时候啊,我正唱得高兴,简直像——像一只画眉鸟儿。”
“唷,你真好玩儿。唱给我听听。”
“我?不行,还是你来吧,夏泼小姐。亲爱的夏泼小姐,唱吧!”
利蓓加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会儿不行,赛特笠先生。我没有这闲情逸致。而且我得先把这钱袋做好。肯帮忙吗,赛特笠先生?”东印度公司里的乔瑟夫·赛特笠先生还没来得及问明白怎么帮忙,不知怎么已经坐了下来,跟一个年轻姑娘面对面的谈起心来。他一脸勾魂摄魄的表情瞧着她,两臂求救似的向她伸开,手上绷着一绞绿丝线让她绕。
奥斯本和爱米丽亚回来叫他们吃饭的时候,看见这怪有趣的一对儿还是这么坐着,姿态非常动人。一绞线都绕到纸板上去了,可是乔斯先生仍旧没有开口。
爱米丽亚握着利蓓加的手说:“今儿晚上他准会开口,亲爱的。”赛特笠自己也在肚里忖度,暗暗想道:“哈,到了游乐场我就问她去。”

第三章利蓓加遇见了敌人
两个姑娘进门的时候,一个肥胖臃肿的人正在壁炉旁边看报。他穿着鹿皮裤子,统上有流苏的靴子,围着好几条宽大的领巾,几乎直耸到鼻子;上身是红条子的背心,苹果绿的外衣,上面的铁扣子差不多有半喀郎银元那么大。这一套打扮,正是当年花花公子时行的晨装。他看见女孩子们进来,从安乐椅里直跳起来,满面通红,恨不得把整个脸儿缩到领巾里面去。
爱米丽亚拉着他伸出来的两个指头摇了一下,笑道:“乔瑟夫,这儿没有外人,只是你妹妹罢了。你知道吗,我回了家不走了。这位就是你听见我说起的朋友,夏泼小姐。”
缩在领巾里面的头哆嗦得利害,开言道:“没有说起,从来没有说起!我的意思是——听见你说起过的。天气冷得要死,小姐。”说完,他用尽力气拨着火,其实当时正是六月中旬的天气。
利蓓加虽然是对爱米丽亚窃窃私语,可是声音很响。她说:“他长得很漂亮。”
爱米丽亚答道:“是吗?让我来告诉他。”
夏泼小姐往后倒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活像一头小鹿,口里说道:“宝贝儿!你怎么也不准告诉他的!”她先前已经斯文腼腆的向那位先生行了个屈膝礼,两眼一直羞羞涩涩瞧着地毯,居然能够看见他的相貌,真是稀罕事儿。
爱米丽亚对着拨火棒说道:“哥哥,多谢你送给我那么好看的披肩。披肩真美,你说是不是,利蓓加?”
夏泼小姐翻起眼睛来向着天,眼光从地毯上直接移到烛台上,接口道“唷!美极了!”
乔瑟夫气喘吁吁的把火棒火钳弄得一片响,一张黄脸皮红得不能再红。他妹妹接着对他说道:“乔瑟夫,可惜我没有这么漂亮的礼物送给你。我在学校里的时候给你绣了一副挺美的背带。”
做哥哥的认真着急起来,嚷嚷着说:“老天哪!爱米丽亚,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实的家伙说着话,一面用全身的力气扯住铃带子拉铃,把带子一扯两截,越发觉得狼狈不堪,说道:“看老天的面子,给我出去看看我的便车是不是在门口。我不能再等了。我非走不可了。我那马夫真该死!我非走不可了。”
他们的爸爸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来。他是英国商人本色,手里颠着一把印戳子,铧鎯铧鎯的响,他问道:“怎么了,爱米?”
“乔瑟夫要我去瞧瞧他的——他的便车是不是在门口。爸爸,便车究竟是怎么样的?”
老先生口角相当俏皮,答道:“便车就是一匹马拉的轿子。”
乔瑟夫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可巧和夏泼小姐四目相遇,他仿佛给人打了一枪,突然停下来不响了。
“这位小姐就是你的朋友吗?夏泼小姐,我非常欢迎你来。
看来你和爱米两个准在跟乔瑟夫拌嘴,要不然怎么他想走呢?”
乔瑟夫说道:“爹,我答应我们公司里的保诺美今儿和他吃饭的。”
“胡说!你不是跟你妈说过在家吃饭吗?”
“我穿的衣服不合适。”
“你瞧他穿的多漂亮!到哪儿吃饭都行。对不对,夏泼小姐?”
他这么一说,夏泼小姐当然回头瞧着朋友,两个人一块儿格格的笑起来,老头儿听了非常的得意。他看见自己的笑话说得很成功,便接连着说下去道:“在平克顿女子学校里面有这种鹿皮裤子没有?”
乔瑟夫嚷道:“老天爷!爸爸,你这是怎么说!”
“嗳唷,这一下我可伤了他的心了。亲爱的赛特笠太太,我提起他的鹿皮裤子,把他气坏了。不信你问夏泼小姐。乔瑟夫,来来来,跟夏泼小姐交个朋友。咱们一块儿下去吃饭。”
“乔瑟夫,今儿的比劳①是配着你的胃口做的。你爸爸又从鱼市场带了一条最好的比目鱼回来。”
①一种土耳其菜,用米饭、禽类或羊肉、葡萄干、杏仁等一起煨过,再加甜汁和炸洋葱。
“来吧,来吧,你陪着夏泼小姐下楼,我来招呼这两个年轻女的。”做爸爸的说了这话,一手扶着太太,一手拉着女儿,兴高采烈的跟着下去。
利蓓加打定主意要收服这个肥大的花花公子,请各位太太小姐别怪她。一般说来,娴静知礼的小姐少不得把物色丈夫这件工作交给妈妈去做,可是夏泼小姐没有慈爱的母亲替她处理这么细致烦难的事儿,她自己不动手,谁来代替呢?女孩儿们为什么要出入交际场所,还不是因为她们有崇高的志向,愿意出嫁吗?她们为什么成群结队到温泉去?为什么连着好几个月每天晚上跳舞直跳到早上五点钟?为什么孜孜不倦的弹钢琴练奏鸣曲?为什么肯出一基尼一小时的学费,到时髦的唱歌先生那里学唱,而且一学就是四支歌儿?胳膊长得美丽,胳膊肘生得细巧的姑娘还学竖琴呢!她们为什么模仿古代的箭手,戴着小绿帽子,插着鸟毛,还不是想射倒一个“合适”的青年公子吗?做父母的也都是场面上的人,为什么肯卷起地毯,把屋子里翻腾得乱七八糟,在一年的收入里面抽出五分之一来请客,开跳舞会,用冰冻的香槟酒款待客人呢?难道是真心诚意的爱人类,大公无私的让年轻的一代跳舞作乐吗?呸!他们要嫁女儿啊!忠厚的赛特笠太太是慈爱不过的,心里早已为她的爱米丽亚定了二十来个计划。咱们亲爱的利蓓加,无倚无靠,比她朋友更需要丈夫,自然更应该努力了。她的想像力本来就很丰富,又受过《天方夜谈》和《哥特氏①地理学》这两本书的熏陶,因此她问准了爱米丽亚的哥哥的确有钱,就给自己造了个灿烂辉煌的空中楼阁。那时她正在换衣服准备下去吃饭,一面打扮,一面幻想自己是楼阁里的女主人!她还有个丈夫,不过那时还没有见过,因此他的形态面貌是模模糊糊的。她仿佛看见自己重重叠叠的穿戴了披肩、包头布和钻石项链,骑着大象去参拜蒙古大汗,大象的步伐就配着《蓝胡子》歌剧②中进行曲的节奏。这如意算盘真像阿拉那斯加做的梦③。除了年轻人,谁也看不见这般美丽的景象。女孩子们想入非非的从古至今多的是;像利蓓加·夏泼一样做着迷人的白日梦的姑娘,又岂止她一个?
①哥特(WilliamGuthrie,1708—70),苏格兰作家,所著《哥特氏地理学》风行甚久,十九世纪初叶并有法文译本。
②《蓝胡子》原是十七世纪法国诗人贝罗(Perrault)所著的童话,蓝胡子是个财主,凡是嫁给他的女人都活不长。最后娶的妻子名法蒂玛,有一次蓝胡子有事出门,法蒂玛不遵丈夫之嘱,擅自开了密室的门,发现丈夫好几个前妻的尸身。蓝胡子回来,见秘密已经揭穿,准备将她刺死,幸而她的哥哥们及时赶到,杀死蓝胡子,救了她的性命。这故事曾在1798年编成歌剧,由凯莱(MichaelKelly)作曲,考尔曼(GeorgeuColman)作词。
③《天方夜谈》中的人物。他把父亲的遗产买了一篮子玻璃器皿,幻想着靠了这些东西做买卖做得一帆风顺,不觉手舞足蹈起来,把一篮子碗盏都打破了。
乔瑟夫·赛特笠比他妹妹大十二岁,在东印度公司①民政部做事。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在《东印度纪录》的孟加拉分刊上有他的名字。他是卜格雷·窝拉地方的收税官。人人都知道,这个职位既体面又赚钱。读者如果要知道乔瑟夫后来高升到什么地位,也可以参考上面所说的刊物。
①东印度公司最初是私营商业机关,在1773年后已经控制印度的政权,1858年正式由英政府接管。
卜克雷·窝拉所在的地区风景很美,可是人迹罕至,卑湿而多树。大家常到那里去打竹鸡,因此出了名。在那儿也常碰得上老虎。乔瑟夫做了收税官之后,写给父母的信上说,离他那里四十里地就是拉姆根奇,是州长常驻的地点,再过去三十里又有骑兵营。他在这有趣的地方一个人过了八年。军中的特派队一年去两回,把他征收的税款收齐了交到加尔各答去。除此之外,他终年看不见一个文明人。
算他运气好,正在那时害了肝病,必须回到欧洲去医治,才算有机会在本国享福。他在伦敦的时候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却拿出风流单身汉的款儿来,租了房子另过。他出国以前年纪还小,没有尝过时髦人的各种快乐,现在回家,便专心致志的寻欢作乐起来。他坐了马车在公园里兜风;到有名的酒菜馆吃饭(当时还没有东方俱乐部呢);随着时下的风气,常常上戏院;有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儿,穿上窄窄的外衣,戴上硬边的帽子,去听歌剧。
他后来回到印度,一提起那一段寻欢作乐的日子,总是眉飞色舞,口气里好像他和白鲁美尔①两人是当时豪华公子队里的尖儿。这些话他一直到老说不厌。其实他虽然住在伦敦,却跟他在卜克雷·窝拉的时候一样寂寞。他差不多一个朋友都没有,如果他没有生肝病,没有医生来看他,没有他的蓝色丸药陪着他,准会活活闷死。他生性懒惰,脾气浮躁,又爱吃,又爱喝,一看见女人就吓得半死。勒塞尔广场家里人多热闹;他的父亲是个性情随和的老头儿,很爱开玩笑,说的话常常扫他的面子,害得他不敢多回老家。乔瑟夫因为自己身材长得太肥硕,心里着急,着实感到烦恼。他有时也会下个横劲,努力把身上多余的油脂去掉些儿,可是爱舒服图口腹的脾气很快的打消了矫正缺点的决心,不知不觉的恢复一日三食的习惯了。他打扮得并不漂亮,可是花在这上面的精神可了不得,一天得费好几个钟头收拾他那肥胖的身子呢。他的佣人在他衣服上大大的捞了一笔钱。他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香油香水;过时的美人儿用的化妆品也不能比他多。他指望给自己捏出个细腰来,把当年所有的紧身、腰带、肚箍全试用过了。恰像所有的胖子一样,他老把衣服做得太紧,而且爱挑颜色鲜艳的料子和最花哨的式样。他好不容易的把衣服穿好之后,下午一个人坐了马车逛公园,然后回家换一套衣服,又一个人到廊下咖啡馆吃饭。他像女孩子一般爱虚荣——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太重,所以才异乎寻常的怕羞,初出茅庐的利蓓加小姐如果能够驾驭这样一位先生,真算得上出人头地的聪明了。
①白鲁美尔(GeorgeBryanBrummel,1778—1840),当时英国有名的纨袴子弟。
利蓓加的第一步走得很巧妙。她夸奖赛特笠长得漂亮,因为知道爱米丽亚准会去告诉妈妈。做妈妈的多半又会说给乔瑟夫听。就算她不去传话,听得人家称赞儿子,心里总是高兴的。天下为娘的都是一样心肠。沙哀科兰克斯虽然是个女巫,如果听见人家说她儿子开力本①跟太阳神阿波罗一般漂亮,准觉得得意。再说,利蓓加说话的声音又响,说不定乔瑟夫·赛特笠本人就会无意之中听见这话。事实上他的确已经听见了。他心底里一向自以为一表堂堂,一听这话,快活得胖身子里面条条筋络都抖动起来。可是接着他又起了疑团,想道:“这女孩子莫非在开我的玩笑?”这么一想,他立刻就跳过去拉铃,准备逃走,后来还是他爹说着笑话,他妈妈央告着,才算把他留下来。这些事上面已经说过了。他陪着夏泼小姐下楼的时候,心里疑疑惑惑,一方面又觉得很兴奋。他想:“不知道她是真的觉得我漂亮,还是在取笑我。”我刚才不是形容乔瑟夫像女孩子一样爱虚荣吗?求老天爷发慈悲!女孩子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咱们报复,讽刺女人像男人一样爱虚荣。这句话说的一些不错。满面胡子的男子汉往往像最爱卖俏的姑娘一样,喜欢听人家的奉承,打扮的时候吹毛求疵,长得漂亮些就自鸣得意,对于自己迷人的本事估计得清楚着呢。
①莎士比亚《暴风雨》一剧中的一个又丑又笨的角色。
他们一路下楼,乔瑟夫涨红了脸,利蓓加举止端庄,一双绿眼睛望着地下。她穿了一身白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膀;年纪轻轻的,越显得天真烂漫,活是个又娴静又纯洁的小姑娘。
她想;“我该装得很沉静,同时表示对印度发生兴趣。”
咱们已经听说赛特笠太太配着儿子的胃口预备下一盘精美的咖哩辣酱,吃饭的时候,佣人把这盘菜送到利蓓加面前,她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对乔瑟夫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什么?”
他的嘴里塞满了咖哩,狼吞虎咽的吃得高兴,脸都红了,说道:“妙得很,妈妈。这咖哩酱跟我在印度吃的一样好。”利蓓加小姐说道:“啊这是印度菜吗?那我非尝点儿不可。
从印度来的东西都好。”
赛特笠先生笑道:“亲爱的,给夏泼小姐一点儿咖哩酱。”
利蓓加以前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菜。
赛特笠先生问道:“你看这咖哩酱是不是跟别的印度东西一样好呢?”
利蓓加给胡椒辣得说不出的苦,答道:“嗳,好吃极了。”
乔瑟夫一听这句话合了意,便道:“夏泼小姐,跟‘洁冽’①一块儿吃吃看。”
①洁冽(Chili)也是一种辣菜,可是和Chilly(冷冰冰)声音相似。
利蓓加听见这名字,以为是什么凉爽的菜蔬,喘着气回答道:“洁冽吗?好的!”菜上来之后,她说:“你看这东西真是又绿又新鲜。”说着,吃了一口。不料洁冽比咖哩更辣。人都是血肉做的,哪里挡得住这样的苦楚,辣得她放下叉子叫道:“给我点儿水,给我点儿水,天哪!”赛特笠先生是个老粗,向来在证券市场做买卖,同行的人都爱恶作剧,所以他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印度货呢!
三菩,给夏泼小姐拿点儿开水来。”
乔瑟夫觉得这次恶作剧妙不可言,也跟着爸爸一起大笑。母女两个看着利蓓加可怜,只不过微笑一下。利蓓加恨不得把赛特笠老头儿一把掐死。幸而她有涵养,刚才勉强吞下了难吃的咖哩酱,如今又竭力压制下心里的气恼。等到她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做出很幽默的样子,和颜悦色的说道:“《天方夜谈》里面说波斯公主在奶油饼里搁胡椒。我刚才要是记得这故事就好了。你们印度的奶油饼里也搁胡椒吗?”
赛特笠老头儿笑起来,觉得利蓓加脾气不错。乔瑟夫只说:“小姐,你说奶油饼吗?孟加拉的奶油糟透了。我们通常都用羊奶做奶油。唉,我不吃也没有办法。”
老头儿说:“夏泼小姐,你现在不喜欢所有的印度东西了吧?”太太小姐们走了之后,滑头的老家伙对儿子说:“乔,留心点儿。那女孩儿看上你了。”
乔得意的了不得,说道:“胡说,胡说!我记得从前在邓姆邓姆有个女孩子,是炮兵营里格脱勒的女儿,后来嫁给外科医生兰斯的。她在一八○四那年紧紧的追着我不放。她还追墨力格托尼。墨力格托尼是个顶呱呱的好人,吃饭以前我还跟你说来着。现在他是勃奇勃奇的州长,要不了五年一定能做参议员。我刚才说到那回炮兵营里开跳舞会,第十四联队的奎丁对我说:‘赛特笠,我把十三镑对你的十镑合你赌个东道,苏菲·格脱勒不出两年准能到手一个丈夫,不是你就是墨力格托尼,’他说的。我说:‘赌就赌吧!’喝!后来——这红酒不错。在哪家买的?阿顿姆生还是卡博耐尔?”
那老实的股票商人没说话,只轻轻的打呼噜,原来他已经睡着了,乔瑟夫的故事也就没有再讲下去。他在男人堆里说话多得很。每逢给他治病的高洛浦医生来看望他,问问他肝病好些没有,蓝丸药吃了灵不灵,他就常常对他讲这故事,已经讲过几十回了。
乔瑟夫·赛特笠因为病着,所以吃饭的时候除了喝西班牙白酒之外又喝一瓶红酒,还吃了满满两碟子奶油草莓。他手边一个盘子里有二十四个小油酥饼,别人都不吃,因此也归他受用。他心里惦记着楼上的女孩子(写小说的人有个特别的权利,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肚里思忖道:“那小东西不错,她兴致很高,又有趣儿。吃饭的时候我替她捡手帕,她瞧着我怪有意思似的。她的手帕掉在地下两回呢。这会儿谁在客厅里唱歌?让我上去瞧瞧。”
不幸他突然一阵害臊,怎么也压不下去。那时他爸爸睡着了;他的帽子就在过道里,而且在邻近沙乌撒泼顿街上还停着一辆出差马车。他想:“我还是去看‘四十大盗’和第坎泊小姐的跳舞。”于是他踮着脚轻轻溜掉,没有把他那好爸爸给吵醒。
那时利蓓加正在一边弹一边唱,爱米丽亚站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子前面闲眺。她说道:“乔瑟夫走了。”赛特笠太太说:“夏泼小姐把他吓跑了。可怜的乔,他干吗那么怕羞呢!”


蓓基·夏泼
利蓓加·夏泼即蓓基·夏泼,她是罗登的太太。她父亲是一个潦倒的图画教师、母亲则是歌舞剧的伴舞者、哥哥乔斯(乔瑟夫)。
蓓基·夏泼是一个狡猾奸诈、邪恶自私、虚伪放荡的女人,她道德败坏、诡计多端,堪称是当时英国社会势利小人的典型代表。她聪明机智、美丽大方,她不顾一切地利用自身这两项优势以谋得上流社会的稳定地位。蓓基·夏泼是酒鬼图画教师和穷女舞蹈演员的女儿,她的目标是获得财富和高贵的社会地位。
蓓基·夏泼从青年时代起,就深信在她所处的社会中,社会生活规律就是在下者对上者的馅媚和奉承。她的梦想就是变成这样一个人:既巴结别人,也使别人巴结自己。为了这一点,蓓基·夏泼准备做一切事情——欺骗、背叛以及糟蹋别人的生活。她什么人也不爱,甚至包括同她自己命运相联系的男人。每个人都是为她而设的阶梯,沿着这种阶梯她可以步步高升,既有钱,又有势。一旦她不再需要这个人了,她会毫不顾虑地将他一脚踢开。虽然蓓基·夏泼是一个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的女人,但她永远不可能实现她的目标与梦想。
战争爆发以后,随丈夫开赴前线,她如鱼得水、周旋于各种交际场合。滑铁卢战役结束后,罗登荣升上校,夫妻二人在巴黎过起了逍遥的生活,并利用姑妈的影响混进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招摇撞骗。回到英国后她与罗登的兄嫂交好、又攀上斯丹恩勋爵,周旋于上层社会,在嫂子的引见下觐见了国王,从此成为一位风光无限的交际明星。而她与斯丹恩勋爵不光彩的关系终于被丈夫发现,利蓓加被迫开始了在欧洲各国的流浪生涯。尽管仍旧可以用各种聪明的伎俩过活,并且让乔斯钻入了她的陷阱,但是不光彩的过去、故态复萌的轻薄、冷暖无常的世态人情使利蓓加的命运急转直下、越来越被孤立。
爱米丽亚·赛特笠
爱米丽亚美丽乖巧,生活富足,安于天命,渴望爱情。纨绔子弟乔治·奥斯本是她的感情寄托,“他是她的欧洲,她的皇帝,抵得过联军里所有的君主和本国权势赫赫的摄政王。乔治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乔治一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顿时发亮。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她苦恋着的情人在外面打弹子、赌博、嬉戏取乐,她却以为乔治还在骑兵营忙碌着。乔治的姐妹们对她百般挑剔,父亲破产以后,乔治的父亲更是立即与破落的昔日恩人翻脸并撕毁婚约,但是爱米丽亚仍然痴情不改。在忠厚的都宾的斡旋之下,爱米丽亚和乔治秘密结婚。然而她深爱着的乔治得知父亲因此与他断绝关系、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以后,充满悔恨地抱怨他的朋友都宾让他成了一个叫花子。结婚不到一个星期,乔治就感到腻味,又开始寻欢作乐。爱米丽亚虽然备受冷落,却依旧一往情深。乔治战死后,她不仅将丈夫看成神灵一样供奉,而且将儿子作为她新的生活希望和全部的生活重心,她不放心家里任何人看护她的儿子。儿子被送到祖父那儿以后,她常常走很远的路,只为看一看儿子窗口透出的灯光。爱米丽亚坚持对乔治的专一,认为“一个女人已经嫁过天使一般的好丈夫,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她的愚忠和自私令深爱着她的都宾备受折磨,直到利蓓加告诉她乔治的不忠,爱米丽亚才决定与都宾结合,从此过上安逸的生活。
都宾
都宾有正义感,富有同情心,有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他将爱米丽亚看成完美的天使,误以为爱米丽亚和乔治结婚可以使她得到幸福,于是施压于乔治并进行多方周旋,使他们避开老奥斯本在教堂草草举行了婚礼,尽管都宾自己一直默默地深爱着爱米丽亚。都宾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会为有爱米丽亚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并能从这样的婚姻中得到幸福。
即使他知道乔治·奥斯本曾经想同利蓓加私奔,抛弃爱米丽亚,他也没有将秘密告诉爱米丽亚,甚至在他同爱米丽亚因为利蓓加而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在乔治·奥斯本死后,都宾更是无私地保护和照顾着爱米丽亚母子。
都宾盲目地听从爱米丽亚的指令,心甘情愿地当她的保护神、当她的奴隶。然而,多年过去后,都宾终于认清了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子,也厌倦了他所扮演的角色。都宾发现了他的错误,并对那个自私愚笨、装作不明白他心思的爱米丽亚感到十分气愤,终于说出了他对于爱米丽亚和对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浅。你能够忠忠心心地抱着回忆不放,把幻想当无价之宝,可是对于我的深情却无动于衷,不能拿相称的感情来报答我。如果换了一个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经赢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贡献给你的爱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辈子费尽心力要想得到的宝贝物儿不值什么。我知道我是个傻瓜,也是一脑袋痴心妄想,为了你的浅薄、残缺不全的爱情,甘心把我的热诚、我的忠心,全部献出来。现在我不跟你再讲价钱,我自愿放弃了。我并不怪你,你心地不坏,并且已经尽了你的力。可是你够不上——你够不上我给你的爱情。”尽管最后爱米丽亚放弃了对乔治的愚忠,嫁给了忠厚、正直的都宾,但是似乎为时已晚,此时的都宾已经尝够了生活的一切苦味,难以从藏在心头的愿望获得真正的快乐了,他一直执著的爱情已经褪色了。
在乔治的映衬下,都宾显得更加的品行高尚、忠诚无私。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名利场上的“异类”,生活也并没有好好地回报他,他也为他的痴爱和愚忠付出了代价。
他的结局表面上看是美梦成真、实际上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他终究也成不了一个“英雄”。
乔治 ·奥斯本
乔治·奥斯本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但他的行为与外表极为不符。他的思想腐化,头脑中充满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念头。乔治用尽一切办法从他父亲那里骗取钱财,他表面上尊重他的父亲,因为老奥斯本掌握他的经济命脉并有权决定他的继承权。
爱米丽亚的父亲赛特笠先生对他可谓情深义重,但是当老赛特笠破产的时候,乔治并不在意。只是当他想到这一家的零落,出于对往日快乐时光的怀念,出于廉价的同情,他稍稍显得有些愁闷。他与爱米丽亚结婚也是一样,一方面出于屈尊俯就的怜悯和施舍,另一方面则因为他的好友都宾的催促。
作为丈夫,乔治是一个骗子,他并不爱他的妻子爱米丽亚。乔治之所以同爱米丽亚结婚,一 方面出于对爱米丽亚忠实的感动,觉得自己有必要施舍、怜悯这个可怜无知的女孩;另一方面,他的好朋友都宾强迫他娶爱米丽亚为妻。乔治是一个不忠的丈夫,他行为放荡并打算和蓓基·夏泼私奔。作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他从没觉得自己担负着什么责任,他像往常一样浪费钱财,从不考虑孩子的将来。
作为一名军官,乔治·奥斯本热衷于战争,可并不是因为保卫国家不被外敌侵略,而是想通过战争来得到更高的军衔和更丰厚的收入。有时他像孩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做事随心所欲,从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和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乔治十分擅长说谎,他的谎话没有半点瑕疵。他欺骗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因为他一直认为蓓基·夏泼喜欢他。尽管他并非出身贵族,但他还是瞧不起都宾,只因为都宾的父亲是个零售商。他嗜好赌博,输掉了父亲给他的钱。最糟糕的是他把这一切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像乔治·奥斯本这样浪费、奢侈、放荡、不忠的男人一文不值,他在战争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