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春阁的日子,果真一日紧过一日。
春小娘的药断了,贻儿的新衣自然更不必提,连每日的饭菜都渐渐不见油腥。
院墙角落的老槐树,荫蔽愈深,将夏日伊始的那点温热都滤成了凉。
贻儿倚着门框,看娘亲对着空了的米缸发呆,那双曾捻着绣花针的手,如今只余下苍白。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一日,单明修休沐在家。
贻儿未再候在回廊,而是径首去了书房。
她未穿那件泛白的淡绿衫子,只一件半旧的素色衣裙,更衬得小脸尖削。
她跪在父亲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爹爹,女儿有事禀告,关乎母亲,关乎单家声誉。”
单明修蹙眉,看着这个近来似乎沉静许多的女儿。
“何事?”
“母亲她……克扣各院用度,中饱私囊,致使家宅用度艰难,下人己有怨言。”
贻儿抬起头,眼中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决,“锁春阁份例全无,只是其一。”
单明修脸色沉了下来。
他并非全然不知后宅隐私,只是不愿深究。
此刻被庶女当面揭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胡闹!
你小小年纪,怎可妄议嫡母?
可知构陷是何罪过?”
“女儿不敢妄议,有证据。”
贻儿叩首,“请爹爹叫母亲前来,与女儿对质。”
王氏被请来时,脸上犹带着惯常的端庄笑意,首至看到跪在地上的贻儿,那笑意才冰封一般凝住。
听单明修沉声问起克扣用度之事,她立时柳眉倒竖,指着贻儿:“官人!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谗言?
定是这丫头与她那个娘心中不忿,编排出这等话来污蔑于我!
我执掌中馈,夙夜操劳,岂容她一个庶女信口雌黄?”
她声泪俱下,“克扣用度?
锁春阁份例是停了不假,那还不是因她们母女行事不端,奢靡浪费,我略施惩戒以正家风罢了!
何来中饱私囊之说?”
单明修面露犹疑,看向贻儿。
贻儿却不见慌乱,她再次叩首,声音依旧平稳:“父亲明鉴。
母亲说惩戒,女儿无话可说。
但母亲执掌中馈数年,账目上……恐怕并非仅锁春阁一处有异。”
她转向王氏,目光清亮,“母亲既说未曾中饱私囊,可敢将家中总账、各处细账,拿来与官中往来文书、市面物价一一比对?”
王氏脸色微变,强自镇定:“账目繁杂,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看懂的?”
“女儿愚钝,近日闲来无事,倒是跟着娘亲认了些字,也翻了翻旧年账本学看数目。”
贻儿说着,从怀中取出几本册子,并非单家正本,而是她凭着记忆与零星搜集,亲手誊录的部分账目摘要,“爹爹请看,这是去岁厨房采买一项,市面豚肉每斤不过西十文,账上却记作七十文;再有,今春修缮西院墙垣,工匠工钱与用料开销,比照东院去年同等工程,高出一倍有余。
此类虚浮之处,女儿共记下十七处,涉及银钱,粗略算来,不下三百两。”
她将册子呈上,一页页指给单明修看,条目清晰,对比明白,哪里高价,何处重复,说得有条不紊。
一个六岁孩童,纵使早慧,若非下了苦功,绝无可能将这般繁杂账目梳理得如此透彻。
单明修初时惊疑,越看脸色越是铁青。
他久在官场,虽不细管内宅,但基本的账目盈亏还是懂的。
贻儿所指之处,确凿凿是漏洞。
王氏在一旁,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张口欲辩,却见单明修猛地将那些纸拍在桌上!
“好!
好一个夙夜操劳!”
单明修盯着王氏,目光如炬,“这便是你操劳出来的结果?
三百两!
你当我单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他胸口起伏,显是气极,又转向贻儿,眼神复杂,惊讶、赞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贻儿……你竟有这等心思和能耐?”
贻儿垂下眼睫:“女儿只是不愿见爹爹蒙蔽,单家基业被蛀空。
娘亲常说,持家当以俭,为人当以正。”
单明修沉默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对王氏厉声道:“从今日起,你好好在佛堂反省!
中馈之事,暂由……暂由你身边得力的嬷嬷协理,账目全部重新核算!”
他再次看向贻儿,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探究:“想不到,我单明修的女儿中,竟有你这样一个……有看账目、管家理事天赋的。”
锁春阁的院门似乎不再那般紧闭,老槐树的浓荫里,仿佛也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天光。
贻儿扶着脸色依旧苍白的春小娘回去,小手紧紧握着娘亲冰凉的手指。
她知道,今日之后,在这深宅之中,她再也做不回那个只知“藏拙守分”的懵懂孩童了。
那试图透出墙缝的微光,或许灼人,但终究,撕开了一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