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己经泛黄,边缘卷曲破损,更触目惊心的是,图纸的中央,那道象征着主拱券的完美弧线,被一道狰狞的墨色裂痕从中截断,仿佛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通济桥。
曾是汴京最大、最雄伟的石拱桥,横跨汴河,连接着大宋帝国的南北漕运。
也曾是他的恩师,前司天监“司正司”司正沈修,穷尽一生心血的杰作。
然而,一年多前,这座由恩师亲手督造、号称能屹立千年的巨桥,本该是司天监“司正司”荣耀的巅峰,却在落成典礼的前一夜,在一场并不算大的秋汛中,从中间轰然断裂!
巨石崩落,水浪滔天,数十名连夜在桥上布置庆典的工匠与杂役,连同他们的血汗,瞬间被卷入冰冷的汴河,尸骨无存……事发当天,朝野震动。
御史台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向宫城……仅仅三天,“司正司”主事、恩师沈修,那个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奉为圭臬、一生都在与尺度与标准较劲的老人,便被以“伪造标尺、偷工减料、贪墨建桥款”的罪名打入大理寺死牢。
还是九品尺官的杜渐,作为他的亲传弟子也被牵连,遭受了三天三夜的酷刑。
他咬碎了牙,也没有说一句构陷恩师的话。
第西天,他等来的,是恩师在狱中“畏罪自尽”的噩耗!
与此同时,官家震怒,下令裁撤“司正司”,所有“尺官”尽数革职。
这个为大宋勘验了百年标准的特殊衙门,就此烟消云散……杜渐至今扔然记得,被拖出大牢的那一天,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恩师呕心沥血绘制的、堆积如山的通济桥图纸,被当做废纸,扔在泥水里,任由车马碾过。
他不能相信,那个连一块砖头的尺寸误差都不能容忍的恩师,那个在弥留之际仍在他耳边念叨着“尺子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真正的公道,要先量物,再量心”的恩师,会为了区区钱财,拿自己一生的信仰与荣耀、以及数十条人命去开玩笑!?
一年了。
杜渐每日收工后,都会站在这幅残图前,用指尖一遍遍抚过那些断裂的线条。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让他重新回到一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杜渐!
快把所有营造录都带上!
快啊!”
恩师沈修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急促而嘶哑。
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击打在司正司的青瓦上,密集得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烛火在狂风中摇曳,将恩师花白的头发和焦灼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怎么了师父?!”
“通济桥……通济桥出事了!
快!”
他跟着恩师,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泥泞的雨地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官服,黏在身上,像一层挣脱不掉的皮肤。
远处,通济桥的工地上传来惊恐的呼喊声,与雷鸣雨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像是地狱的嘶吼。
可惜当他们赶到时,一切都晚了——那道他曾在图纸上描摹过千百遍的、象征着大宋营造技艺巅峰的完美拱券,己经从中间断裂。
巨大的石块如同山崩般坠入怒涛翻滚的汴河,激起冲天的水花。
他亲眼看见,一个他认识的小工匠,前几日还曾拿着一块榫卯,满脸崇拜地向他请教尺寸,此刻却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连同脚手架一起被巨浪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杜渐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急剧收缩。
他疯了一样冲上前,却被恩师死死拉住。
“别过去!
危险!”
“老师!”
他嘶吼着,声音被狂风撕得粉碎,“怎会如此啊?
是哪个尺寸出了问题吗?!
不……不可能啊啊!”
沈修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滚入滔水中的废墟,浑浊的双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杜渐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震惊、迷茫、无措与绝望的复杂神情。
仿佛他毕生所信奉的一切,都在那座桥坍塌的瞬间,一同崩碎了。
随后,皇城司的禁军赶到,冰冷的刀锋隔开了他们与那片人间地狱。
为首的将官面无表情地宣读着敕令,将满身泥水的恩师当场拿下。
恩师没有挣扎,只是在被带走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杜渐至今无法忘记。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他心脏骤停的、深不见底的困惑…………那场垮塌,绝不是意外!
杜渐坚定地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刻刀,在那幅残图上反复游走。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疯狂运转。
垮塌的切面、石料的崩裂角度、主拱的受力变化……无数的数据和模型,自那后的日日夜夜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无一刻中断。
转眼过去一年了,他每天都会在这幅图前,推演着那场不可能发生的灾难。
他始终坚信,那不是一场意外或天灾,而是一场蓄谋己久、尚未找到凶手的谋杀!
一场针对恩师、针对“司正司”,以及“标准”本身的谋杀!!
凶手的手法一定极其高明。
他必然也是一个精通营造和格物的高手。
他一定是用了某种方法,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破坏了通济桥最关键的承重结构,并精准地计算了它垮塌的时间……杜渐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的胸中,复仇的火焰被压抑在名为“理智”的冰层之下,却从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与一年前那场垮塌,有着同样“手法”的机会。
他相信,在这座名为汴京的、巨大而失衡的“天平”上,只要再出现一粒相同的砝码,他就能找到那个撬动一切的支点。
而他手中的青天尺,就是他唯一的武器。
尽管在此刻的他看来,这把尺,有一半是无用的。
“吱嘎嘎——”工舍那扇饱经风霜的门板猛地被人推开。
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小厮探进头来,气喘吁吁地打断了杜渐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思绪:“杜师傅?
观澜书院的山长有请……什么事?”
“山长说书院新建的回廊出了大事,请您务必马上去一趟!”
观澜书院的山长,是恩师的旧友,京城闻名的大儒。
也是一年来,汴京城里少数还愿意与他这个“罪臣之徒”打交道的人。
杜渐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提起那个沉重的、由老榆木制成的工具箱。
箱子入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的,是他身为“尺官”的全部骄傲,也是他如今苟活于世的唯一依仗。
他走出工舍,将那扇破旧的门板重新合上,也合上了满屋的孤寂与回忆。
甜水巷的阴影被他甩在身后,巷口的光明,却显得有些刺眼。
他不知道,这一脚踏出去,将再次踏入一年前那个将他与恩师彻底吞噬的、由贪腐、谎言与欲望织成的巨大漩涡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手中的尺,不仅要丈量器物,更要量一量这深不见底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