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一时间静极了,只有外面山林间早起的鸟儿,啾啾喳喳,声音清亮,混着尚未散尽的晨雾,从破败的窗棂和门洞漫进来。
那杆小小的、粗糙的木枪就握在阿生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可又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臂微微发颤。
孩童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望着他,等着一个关于“江湖”的答案。
阿生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张了张嘴,那些腥风血雨,那些你死我活,那些名震西方与修罗恶名,在舌尖滚了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这孩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憋着一口气,死压着木枪的自己。
“江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陌生得紧,“是……握紧你手里的东西。”
孩童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又抬头看看阿生手里那属于自己的小木枪,小脸上露出困惑。
阿生深吸了一口气,庙里清冷的、带着草木和湿土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冲散了些许淤积多年的血腥味。
他蹲下身,视线与孩童齐平,将那小木枪缓缓递还回去。
他的动作不再是以往那种干脆利落,带着锋芒,而是异常的缓慢、慎重,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握紧了,”他看着孩童那双清澈见底,映着自己如今冷硬面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就别轻易……让它染上不该染的东西。”
孩童似懂非懂,但小手却紧紧攥住了木枪的枪杆,用力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这破旧的山神庙似乎多了点人气。
阿生依旧擦拭他的铁枪,只是不再对着枪锋自语。
那孩童,名叫石头的,几乎日日都来,也不多话,就学着阿生最初的样子,在院子里,憋红了小脸,笨拙地压着那杆小木枪。
阿生偶尔会走过去,伸手调整一下他歪斜的胳膊,或是指点他如何发力。
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的木枪表面,触感熟悉而遥远。
他不再教那些一击毙命的狠辣招式,反而开始让石头练习最基础的端枪、刺枪、收枪,要求他动作必须正,必须稳,反复枯燥,如同当年师父对他一样。
只是,他不再说“这江湖不是你的路”,而是在石头累得手臂发抖时,沉默地递过一碗清水,或是在夕阳西下时,指着天边被染红的云霞,说一句:“看,像不像枪缨的颜色?”
石头懵懂地看天,又看看自己枪上什么都没有的秃杆。
日子就这么流水般过去,山中的雾气聚了又散。
阿生身上的戾气,似乎在日复一日的晨昏交替中,被这山风、被这孩子稚嫩而执拗的身影,一点点磨去棱角。
他以为自己或许就能这样,守着这方寸之地,将一些自己也才刚刚明白的东西,慢慢传递下去。
首到一天正午,庙外原本寂静的山路上,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野的呼喝。
“妈的,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肯定躲这破庙里了!
搜!”
阿生眉头微皱,放下了正在擦拭的铁枪。
石头正端着木枪练习突刺,闻声小脸一白,下意识地往阿生身后缩了缩。
庙门被人“砰”地一脚踹开,几个穿着短打、手持钢刀、满脸横肉的汉子闯了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草莽的凶悍。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在庙内一扫,立刻锁定在阿生身后的石头身上,狞笑道:“小杂种,偷了爷的酒钱还想跑?
看你往哪儿躲!”
石头吓得浑身发抖,小手死死抓住阿生的衣角。
刀疤脸这才正眼看向挡在前面的阿生,见他身形挺拔,虽衣着普通,但气度沉静,旁边还倚着一杆看起来不凡的铁枪,心里略微警惕,但仗着人多,还是恶声道:“喂,那汉子,识相点把这小贼交出来,少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阿生没动,也没看那几人,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石头低声道:“握紧你的枪。”
石头一愣,看着手里那杆毫无杀伤力的木枪,又看看对面明晃晃的钢刀,小脸上满是恐惧,但还是咬着牙,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枪杆。
刀疤脸见阿生不理不睬,顿觉失了面子,怒道:“找死!”
一挥手,“连这多管闲事的一起收拾了!”
两名汉子立刻挥刀扑上,刀光雪亮,带着风声。
就在刀锋临近的刹那,阿生动了。
他没有用那杆饮血无数的铁枪。
他的身影只是一晃,如同鬼魅般切入两人之间,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一人持刀的手腕,一拧一送,那汉子惨叫一声,钢刀脱手飞出,“当啷”落地。
同时,右肘如同枪杆般向后猛撞,正中另一人的胸口,那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数步,一***坐倒在地,一时竟喘不上气。
电光火石之间,两名持刀汉子己失去战力。
刀疤脸和剩下的一人脸色大变,这才意识到踢到了铁板。
阿生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那目光里没有杀意,却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得他们心头一悸。
“滚。”
阿生只吐出一个字。
刀疤脸脸色变幻,看了看倒地***的同伴,又看了看深不可测的阿生,终究不敢再动手,悻悻地扶起同伴,狼狈地退出了山神庙,脚步声仓皇远去。
庙里重新安静下来。
石头还紧紧攥着那杆小木枪,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阿生,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崇拜的茫然。
阿生转过身,看着石头那副样子,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孩童单薄的肩膀。
“怕吗?”
石头用力点头,又赶紧摇头。
阿生看着他那双还残留着惊惧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那杆沉默伫立的铁枪。
刚才出手的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要破土而出,却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传下去的,不该只是杀伐之术。
可这江湖,似乎总有避不开的风波。
他抬眼望向庙门外,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