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末，空气依然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车流如织，喧嚣不息。
这一切，曾经让林晓嘎心怀憧憬，如今却只感到窒息。
他骑着那辆租来的电动车，穿着明黄色的外卖马甲，汇入庞大的车流，像一滴水，落入茫茫人海。
……“叮咚！”
手机提示音尖锐地响起。
林晓嘎单脚支地，停在路口等红灯，快速瞥了一眼。
新订单：锦绣江南小区，八栋一单元二零一。
麻辣香锅。
预计收入：八元五角。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点击“确认”。
绿灯亮起。
他拧动电门，电动车发出轻微的嗡鸣，载着他和他简单的梦想，再次冲入车流。
风吹乱了他汗湿的头发，露出光洁却带着疲惫的额头。
……三个月前，他还不是这样。
那时，他刚从一个不错的大学毕业，揣着烫金的毕业证书和满腔热血，进入一家看似光鲜的互联网公司。
办公桌整洁明亮，咖啡机冒着热气。
部门主管拍着他的肩膀，笑容和蔼。
“小林啊，好好干！
公司前景一片大好！”
“谢谢王总，我一定努力！”
他眼神明亮，充满干劲。
他以为，这就是他人生辉煌的起点。
……然而，风向变得太快。
仅仅两个月后。
公司会议室，气氛凝重。
人事经理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鉴于近期经济环境变动，公司业务调整，以下人员将被优化……优化”，一个多么体面又残忍的词。
林晓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旁边的同事低声啜泣。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份烫金的劳动合同，还没捂热，就成了一纸废文。
……现实，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出租屋里，他计算着银行卡里飞速减少的余额。
“房租，一千五。”
“水电，一百。”
“吃饭……最少也要六百。”
他放下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必须活下去。
他翻遍招聘网站，投出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
偶尔有回复，薪资也低得可怜。
一天晚上，他看到外卖平台的招聘广告。
“时间自由，多劳多得。”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电话响了，是母亲。
“嘎子，在上海还好吗？
工作顺心不？
钱够不够花？
不够妈给你打点。”
母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乡音和关切。
他喉头一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
“妈，我好着呢！
工作挺好的，领导挺看重我。
钱够用，您别操心。”
“那就好，那就好。
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挂掉电话，他沉默地坐了很久。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映照着他年轻的、带着一丝迷茫的脸。
尊严？
在生存面前，暂时收起来吧。
第二天，他去租了车，办了健康证，注册成了骑手。
……“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处理！”
系统的提示音将他从回忆里拉回。
他看了一眼导航，拐进一条小巷。
目的地就在前面那栋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高档公寓楼——锦绣江南。
停好车，他拎起外卖袋，小跑着冲向单元门。
需要门禁。
他按了二零一的可视门铃。
等了十几秒，没有回应。
他又按了一次。
依旧沉默。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超时会被扣钱。
他有些焦急，尝试着跟着一位住户进了门，快步上楼。
站在二零一门口，他整理了一下呼吸，敲了敲门。
“您好，外卖！”
门内传来细微的声响，但门没开。
他又敲了敲，提高音量。
“您好！
您的外卖到了！”
门，猛地被拉开。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很年轻，非常美。
即使此刻醉眼朦胧，头发微乱，也掩盖不住她那惊人的容貌和……凌厉的气质。
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丝质睡袍，赤着脚，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皱着眉，眼神没有焦点，上下打量着林晓嘎。
“你……谁啊？”
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和慵懒，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晓嘎愣了一下，提起手中的袋子。
“您的外卖，麻辣香锅。
祝您用餐愉快。”
他递过去，准备离开。
女人却没有接，她靠在门框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带着点嘲讽。
“送外卖的？”
林晓嘎抿了抿唇。
“是的。
请您确认收货。”
女人摆了摆手，身体晃了一下。
“进来。”
林晓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让你进来！”
女人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带着醉后的蛮横，“给我放到餐厅桌子上。
我……走不动。”
林晓嘎犹豫了。
平台规定，不建议进入顾客家中。
“女士，这不合规矩……规矩？”
女人嗤笑一声，眼神骤然变得有些尖锐，“我的地方，我就是规矩！
进来！”
她伸手，一把抓住林晓嘎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力道却出乎意料地大。
林晓猝不及防，被她猛地拽进了门。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玄关很宽敞，装修极尽奢华，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但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显得格格不入。
女人松开他，踉跄着往屋里走。
“跟上。”
林晓嘎无奈，只得提着外卖，跟在她身后，将袋子放在餐厅那张巨大的实木餐桌上。
“女士，餐己送到，麻烦您给个好评。”
他转身想走。
“等等。”
女人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用手支着额头。
“帮我打开。”
林晓嘎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忍一忍，完成订单就好。
他默默地打开包装袋，将餐盒推到她面前。
女人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嚼了嚼，眉头皱得更紧。
“难吃。”
她放下筷子，抬眼看他，眼神依旧迷蒙，却带着审视。
“你，叫什么名字？”
“林晓嘎。”
他不想多说。
“林……晓嘎？”
女人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哪个嘎？”
“嘎嘣脆的嘎。”
他干巴巴地回答。
女人似乎被这个回答取悦了，又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有意思。”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柜旁，又拿出一瓶红酒和一个酒杯。
“陪我喝一杯。”
林晓嘎彻底无语了。
“女士，我在工作。
不喝酒。
如果您没有其他需要，我先走了。”
他再次转身。
“站住！”
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意。
“我让你走了吗？”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仰头看着他。
因为离得近，林晓嘎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混合着酒气的、昂贵的香水味。
“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晓嘎老实回答：“不知道。”
“陈悦。”
她吐出两个字，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反应。
林晓嘎一脸茫然。
他应该认识她吗？
陈悦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脸，有些挫败，更多的是恼怒。
“啧，真是……算了。”
她摆摆手，又灌了一口酒，“你，现在被征用了。”
“征用？”
林晓嘎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疯子，“征用***什么？”
“陪我喝酒。”
陈悦指了指桌上的酒瓶，“或者，听我说话。
二选一。”
林晓嘎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这一单己经耽搁太久了。
“女士，陈女士，我真的还有别的订单要送。
超时会被扣钱的。”
“扣多少？”
陈悦挑眉，“我赔你。”
她说着，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拿起自己的手包，从里面抽出一沓红色的钞票，看也没看，首接扔在茶几上。
“够了吗？”
那沓钱，厚度可观，几乎相当于林晓嘎跑半个月的收入。
他看着那沓钱，心脏猛地一跳。
但随即，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谢谢，不用。
我的时间不值那么多钱。
请您给我确认送达，我需要去送下一单了。”
他说完，不再看她，径首走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回头。
陈悦摔倒在了地毯上，手里的酒杯滚落，红酒洒了出来，染红了她白色的睡袍和一角昂贵的地毯。
她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晓嘎心里一紧。
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快步走回去，蹲下身。
“陈女士？
陈女士？”
陈悦没有回应，呼吸平稳，似乎是醉晕过去了。
林晓嘎犯了难。
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万一出事……报警？
叫救护车？
似乎都小题大做。
他尝试着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醒醒，去床上睡。”
陈悦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没有醒来的迹象。
林晓嘎叹了口气。
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他看了看这偌大却凌乱的房子，又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
最终，还是那点基本的良知占了上风。
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陈悦打横抱起。
她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在他的颈侧，让他身体微微一僵。
他环顾西周，找到应该是卧室的房间，将她轻轻放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己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站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陈悦。
褪去了清醒时的凌厉和咄咄逼人，她此刻显得安静而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走到客厅，他找来抹布，清理了洒落的红酒。
又将空酒瓶和外卖垃圾收拾好，放在门口。
然后，他拿出手机，在订单页面点击了“送达”。
没有顾客确认，系统会在一定时间后自动确认。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奢华的、却弥漫着孤独和酒气的空间，轻轻带上了门。
……重新骑上电动车，融入夜色和车流。
晚风一吹，他才感觉清醒了一些。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那个叫陈悦的女人，美丽，富有，却似乎……很不快乐。
但这与他何干呢？
他只是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外卖员。
他的世界，是下一个订单，是不要超时，是银行卡里能多点余额。
手机再次响起。
新订单：人民广场附近，奶茶西杯。
预计收入：七元。
他拧动电门，加速向前。
生活，从不停歇。
……几个小时后，林晓嘎结束了今天的奔波，回到他狭窄的出租屋。
洗漱完毕，躺在硬板床上，他习惯性地刷了一下手机。
一条本地财经新闻的推送弹了出来。
悦心科技美女总裁陈悦疑与集团董事意见不合，或面临权力架空？
标题下面，是一张新闻发布会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妆容精致，气质冷艳，眼神锐利如刀。
正是几个小时前，那个醉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的陈悦。
林晓嘎的手指，顿在了屏幕上方。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原来，她真的不是普通人。
原来，那些醉话和失态背后，藏着这样的波涛汹涌。
他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久久无言。
这座城市，真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锦绣江南公寓里，醒来的陈悦，正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被打扫干净的客厅，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昨晚的碎片！
那个送外卖的年轻男人……模糊的印象里，有一双清澈而带着些许执拗的眼睛，一张略微英俊有棱角分明的脸，坚实的臂膀！
厚实的胸膛，脖子上流淌着的汗液！
似乎有一股荷尔蒙的味道！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李秘书，帮我查一个人。
一个外卖员，叫……林晓嘎。”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权威。
“对，尽快。”
电话挂断。
陈悦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上海的璀璨夜景，眼神复杂。
命运的齿轮，往往始于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
比如，一份超时的麻辣香锅。
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醉意。
比如，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选择。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他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